程嶺聽著,深感淒酸,淚流滿面。
「有時我也覺得奇怪,有朝一日我倆在另一個國度見面,她怎麼辨認我呢?」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語:「也許,那時不憑肉體相認,也許,我的靈魂不老,她會認得我。」
程嶺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頭,「程嶺你真像岱芳,少年時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歡按著我手安慰我。」
程嶺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過,總得騰出空位給後人吧,前人也是這樣退位讓賢。」
這時阿茜在門外說:「醫生來了。」
「請他進來。」
程嶺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輕輕落淚。
小念芳不知從何處走來,輕輕拭去她的眼淚,程嶺與她緊緊擁抱。
稍後,程嶺到律師處簽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個時候,才擁有銀行戶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獨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這一年根本沒有觀過光,想看看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機接我返家。」
「那麼,我去叫程雯出來。」
「罷喲,她在上課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頭,看到律師行相熟女職員,便說:「呂小姐,你抽得出一兩個小時嗎?」
那呂小姐知情識趣,「當然可以。」取過手袋,就陪程嶺下樓。
郭海珊朝她打一個眼色。
呂小姐會意:「郭太大,我們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貨公司喝茶。」
程嶺只得接受好意,乘機看一看呂小姐的妝,發覺口紅已經不流行鮮紅,淡色看上去比較自然,眼睛邊沿學古埃及人那樣描一條線,輪廓頓時鮮明起來,還有,裙子比以前短,襯衫也較為貼身,領口結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嶺在心裡嚷:我過時了。
那呂小姐鑒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呂文凱,你想買些什麼儘管吩咐。」
程嶺抬起頭,只見蔚藍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這一個天卻勢利地只屬於呂文凱那樣的女孩子。
程嶺問:「你是大學生嗎?」
「我去年剛自卑詩大學出來。」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覺得外國人有歧視華人嗎?」
「個別情況啦,倒底與上一個世紀不同,現在華人不是梳豬尾的苦力,」呂文凱微笑,「我們的發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過十來年,華人定可大使拳腳,資本主義講實力。」
「呂小姐在大學念什麼科目?」
「管理科學。」
程雯將來也可以念這個。
可憐的程嶺,她不知道呂文凱實際上還要比她大上兩三歲,環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顯得老氣。
程嶺替弟妹及女兒買了許多新衣。
輪到她試穿之際,她感慨了,對呂文凱說:「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繃,原來穿衣也講氣質,不能勉強。」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經暗了。
呂文凱已第二次撥電話向郭海珊報告行蹤。
程嶺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頭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語,她去了這幾個鐘頭,使他覺得天長地久。
程嶺進屋脫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錢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說華人是否已經抬頭?」
郭仕宏想一想,「世紀末吧,世紀末或可與白人爭一席之地。」
程嶺詫異,「還要等那麼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視之聲。」
程嶺氣餒。
「三四十年很快過去,屆時你正當盛年,不過,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虧這時程雯歡呼著進來領取禮物,每拆開一盒就雀躍大笑,使程嶺覺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著的一段日子,空氣十分陰暗結郁,郭仕宏開始親手籌備他的身後事。
他不但親自挑了照片,而且還一絲不苟地選了照相架子,接著準備壽衣,棺木石碑,聯絡牧師,還有,讓程嶺陪著他去挑選墓地。
家裡兩個少年頗有意見。
程雯嘀咕:「可憐的姐姐,簡直是只籠中鳥,不見天日,陪著一個日漸衰敗的病人,他又盡要她陪著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說:「那是她的職責。」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話,他又說:「她犧牲了自己,作為踏腳板,你我才可以安然過度,我此生都會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淚。
程霄取過一支牧童笛,問妹妹:「你可記得這首歌?」
他輕輕吹了幾個音符,程雯聽出是「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那個時候,程嶺正與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著一枝式樣古樸印第安土著制的枴杖,已在這個叫昆士蘭的墓園逗留了相當久。
那天天陰風勁,郭海珊只覺愁雲慘霧,十分不自在,側頭看程嶺,她卻輕鬆自在,一如逛百貨商場,真虧她的,如此盡忠職守,任勞任怨,難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樣的地位。
郭海珊縮了縮肩膊。
郭仕宏說:「昆土蘭,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適合中國人概念,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適,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種福氣。」
程嶺不語,勁風吹得她衣褲飛舞。
「就這裡好了。」
程嶺對死亡經驗充足,不以為意,當下用筆記本子抄下號碼。
郭仕宏說:「風大,你上車去等著,我再站一會兒就來。」
程嶺緩緩定到郭海珊身邊去。
郭海珊有點責怪的意思,「你該勸勸他。」
程嶺詫異地抬起頭,「海珊,何作此言?華人習慣處理一己之身後事,從前鄉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來油漆一次,我們是一個很豁達的民族。」
郭海珊長歎。
「你看,他在默禱,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說,他很快會去與她合會。」
什麼都瞞不過程嶺。
郭海珊心底想:這樣絕頂聰明的女子,假如多讀幾年書,不知會去到什麼地步。
稍後,郭仕宏與他們會合。
一切都準備妥當,可是隨後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卻並無顯著變化。
第八章
郭仕宏想與程嶺去紐約度假。
程嶺卻說:「假使你要辦事呢,我一定跟著去,如果淨是度假,我們不必在都市裡兜兜轉轉。」
郭仕宏好奇,「依你說,該往何處?」
「程霄說,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與阿拉斯加邊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曠野!」
「是呀,那樣的淨土世上已經不多。」
郭仕宏駭笑,「與糜鹿與棕熊為伍?我可吃不消。」
「我們去幾日即返。」
「只怕沒有客棧。」
程嶺肯定地說:「有礦場探測隊宿舍,設備齊眾。」
「你真想去?」
「我喜歡大自然。」
「我有何損失?由你打點好了,別告訴海珊,他一定反對。」
程霄開車,程笑打點行李,隨行還有一名男護士,一行四人,出發那朝,郭海珊出現,他自程雯處得到消息,也來湊興,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從未去過塔辛仙尼河。
火車到了終站,縱使是初夏,也得換上厚衣,他們轉吉甫車繼續上路。
程霄在火車站為當年建築鐵路而奉獻生命的華工默哀致敬。
一小時車程之後,他們就看到積雪的崇山峻嶺,咆哮的河流,一望無際的松樹林。
郭海珊徹頭徹尾是個生意人,嘩一聲,「這山裡必定有金礦與銅礦,華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達探測隊營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談起生意來。
程霄說:「我最愛此地。」
程雯則咕濃:「我不會那樣說,紐約也有紐約的好處。」
休息過後,領隊帶他們步行到附近一個了望站。
郭仕宏問:「要不要上去?」
程嶺與他緩緩走到頂部,坐下來,自暖壺裡斟出熱可可各喝幾口。
他倆靜靜坐了頗長一段時間。
禿鷹就在跟前打轉,綠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恆。
程嶺輕輕說:「在這裡我覺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夠,我毋須自卑,我恢復信心,我不必理會誰看不著得起我,或是什麼人在我背後說些什麼話,大自然不會辜負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對死亡也沒有那麼緊張,你看山同水,已經存活了數百年,人類生命總有盡頭。」
程嶺溫和地問:「你害怕嗎?」
「每個人都對死亡有恐懼。」
「可是你已奉獻了光與熱,華仁堂已有五十年歷史,你也是鋪鐵路的一分子,我雖然沒出去走,也知道華仁堂是溫埠華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會記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認為如此?」
「當然,沒有前人種樹,後人焉可納涼,華仁堂頭一個把華人帶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們同白人一起力爭上游。」
程嶺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