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並沒有充滿熱淚擁抱,方詠音略見意外,看著大女兒,「呵,是你,你這麼大了。」
程嶺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說:「是。」
方詠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嗎?」
「托賴,還不錯。」
方詠音已經沒有話說。
這時孩子們奔進來伏在母親身上,阿姆去切了滿滿一盤水果出來。
呂文凱吃了許多芒果與木瓜。
方詠音一直微笑。
程嶺放下一張卡片,「這是我的地址。」
方詠音點點頭。
兩個孩子都擠她懷裡,她已沒有多餘的手來取卡片,故此只額首示意。
程嶺說:「我們告辭了。」
呂文凱正剝開一隻紅毛丹,一聽程嶺那麼說,只得輕輕放下,但取過一片椰子肉放嘴裡。
方詠音並無留客,只送到門口。
下了樓,程嶺抬起頭往露台一看,見她們母子三人朝稀客擺手。
程嶺也搖搖手。
她們上車回酒店。
呂文凱在車上說:「那位漂亮太太雖然中年了,卻仍風情萬種,真難得,可是,為什麼對我們卻那麼冷淡呢,我們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飛機前來看她的,她是誰?」
過了很久程嶺才輕輕答:「她是我生母。」
呂文凱聽了老大嚇一跳,立刻噤聲。
程嶺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說:「看你那饞嘴相,我們去買榴漣吃。」
她想見母親,見到了,如願以償,就很滿足。
她們過了兩天才走,方詠音沒有再與她們聯絡。
回到加拿大,方詠音也並無片言只宇。
程嶺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轉來,她對程嶺已經放棄。
與程雯說起此事,程雯說:「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國,會不會少吃點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許更艱難。」
「可是至少與媽媽在一起。」
「或許。」
「你有無問她你生父是誰?」
「沒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嗎?」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無告訴她你已結婚?」
「沒有,那不重要。」
程雯頓足,「你們倒底講過些什麼?」
「什麼也沒說,她不想講話。」
「她仍然生你的氣?」
「不,她沒有怒意,我想她已經把整件事丟在腦後了。」
「怎麼可能!」
「真要努力忘記,也總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許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兩個孩子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我沒問。」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說得好。
可是自此程嶺覺得她已不欠生母什麼。
多年前她特地來看過她一次,多年後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為一種償還。
母女都還算幸運,終於找到安身之處。
程嶺知道有些人不那麼好運,她見過她們落夜後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裝,領口挖得很低,一邊抽煙一邊朝路人笑,天黑後若再無生意,就走進酒吧去……她們也是別人的女兒,幼時亦曾被母親擁抱,深深親吻,叫過好寶寶。
程嶺無故落下淚來。
接著的一段時間裡,呂文凱成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樣新聞讀給程嶺聽:越戰升級,美國逃兵紛紛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種毒品,叫迷幻藥……
呂文凱放下剪報,「郭太太,你為什麼不回到學校去?」
程嶺覺得突兀,隨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須見人了,又往人堆裡鑽?」
「請家教也一樣。」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與書本無緣,我並不好學。」
呂文凱改變話題:「維多利亞張是加拿大首位華裔女醫生,一九二三年在多倫多大學醫學院畢業,可想而知,她歷盡千辛萬苦,那時華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為生。」
程嶺只是笑。
呂文凱肯定是婦權分子,以身作則,努力鼓吹華裔婦女走出廚房去觀賞美麗新世界。
對她來說,這一切最容易不過,她英語比許多洋人流利,學歷又好,性格開朗,程嶺無法跟上。
這時程雯走過,「姐姐,我出去看電影。」
程嶺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從何而來?」
「呂姐姐也穿這種裙子。」
「我在說你,不是說呂姐姐,換掉它才能出門。」
程雯猶疑。
程嶺拂袖而起,「這種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難看,不過如果你換過一條長裙,我會比較高興。」
程雯說,「姐姐你說什麼便什麼,不過我要遲到了。」
程雯回房去換衣服。
程嶺這才鬆口氣,呂文凱一直駭笑。
程嶺解釋:「這是一個華人家庭,規矩是規矩,我答應他們母親管教他們。」
「但是,一條裙子——」
「文凱,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她盲目跟風,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虧。」
呂文凱不語。
程嶺又說:「自小到大,我沒有得到過任何忠告,指引,不過是自己去闖,掉落陷阱,頭破血流,沒有一個關心的人,對妹妹,我情願囉嗦點。」
呂文凱只得笑。
日後,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飾堪稱萬綠台中一點紅,她的裙子仍然過膝,她從不穿喇叭褲,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時興潮流,真得需要極大的勇氣,呂文凱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這位少女談過,程買說:「你要是知道姐姐為我們做過什麼,魚網裝,喇叭褲簡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過,假使她肯讓我穿,那當然更好。」
呂文凱只是笑。
「呂姐姐,最近你在忙什麼?」
呂文凱答:「我在替華工解釋勞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麼一回事?」
「有些不良僱主欺華工不諸英文,著華工處理有毒化學物品,每日只多發一小時工資獎金,又不給防毒衣物面罩,後果堪虞,我召集他們,叫他們爭取合理待遇。」
「嘩,那些資本家會怎樣想?」
呂文凱笑,「我一天至多收過十多通恐嚇電話。」
程雯有點害怕,「你為什麼要冒犯他們?」
「很多時候,我也那樣問自己,可是,程雯,換了是你,你也會那麼做。」
「呂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這件事在三日後惡化,一封恐嚇信寄到月家,打開一看,只見信紙上畫著呂文凱被吊在絞台上。
呂文凱把信帶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過此信,均不動聲色。
郭海珊用手捧著頭,不住揉太陽穴,「文凱,何用搞那麼多事,時間用來多賺一點錢,豈非更好。」
呂文凱啼笑皆非,站起來預備告辭。
程嶺勸說:「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經濟戰略也一樣可行。」
呂文凱又坐下來。
郭海珊說下去:「華工需要薪酬養家活兒,冒地面險,心甘情願,無論你說什麼,他們不敢罷工,也不敢爭取。」
呂文凱忿慨地說:「依你講,我們應當袖手旁觀不行?」
「勞工署已公佈安全法例,他們是周渝黃蓋,你何必多管閒事。」
呂文凱忽然冷笑一聲,「正等於華仁堂在菜地僱用印度工人灑農藥一樣?」
這下子輪到郭海珊霍一聲站起來。
呂文凱氣鼓鼓說:「郭太太,我告辭了,我要去報數。」
她走了以後,郭海珊猶自說:「從沒見過那樣的女人。」
程嶺把話題岔開去,他又兜回來,「誰也沒見過那樣的女人。」
程嶺便說:「你要是喜歡她,該趁這機會表示一下了。」
郭海珊一怔,「我喜歡她?我怎麼會喜歡那樣的女子?」
程嶺一邊搖頭一邊笑。
過一會兒,郭海珊站立不安,終於說:「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嶺在窗口看著他把車子駛走,發現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個金頭髮的青年在程家門口徘徊。
程嶺喚人,「阿茜,那是誰?」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誰。
「是專來等程雯的?」
阿茜點點頭。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嶺跌坐在沙發上。
這麼快就長大了。
「為什麼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興。」
程嶺苦笑,「我是慈禧太后嗎?」
阿茜說:「不是,不過,唉。」
「也夠專制的了。」程嶺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來。
「那金髮碧眼兒是誰?」
程霄只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愛歷遜。」
「他是什麼人?」
「聖保羅十二級學生,已考取麥基爾建築系,秋季就要離開本省。」
「站在門口是什麼意思,鄰居看了會怎麼想,你去請他進來喝杯茶。」
程霄十分驚喜,「是,姐姐。」
「還有,你有無異性朋友?也一併請來家坐。」
程霄笑,「我還沒有,姐姐。」
他啟門出去喚人。
阿茜問:「太太怎麼一下子這樣開通。」
程嶺歎口氣,「你不讓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干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點點頭。
那年輕人進來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濕,程嶺見他一表人才,倒也歡喜,招呼一聲,便任由程霄招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