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嶺表面仍然十分沉著。
「我們兩家的父親是表兄弟,早已分家,只不過業務上有往來,表叔其實已經半退休。」
程嶺低下頭。
「他身體有點不太好,除看護外,想找個人陪,碰巧那日見到了你。」
車子在靜寂的馬路上疾駛,那美麗的異鄉之日一直跟著他們。
車子終於停下來了。
程嶺抬頭一看,心中哎呀一聲,這才是想像中外國住宅區的花園洋房。
碧綠的草地剛修剪過,有一股芬芳氣息,一排花圃直伸展到窗下,看得到種的全是玫瑰花。
大門前的燈一亮,已有人開門出來。
那是一個中年女僕,笑容十分可親,程嶺聽到郭海珊叫她阿茜,她是粵人。
程嶺跟郭海珊走進室內,只見全屋鋪奶白色羊毛地毯,傢俱光潔精緻,擺設考究,像電影佈景一樣。
客廳長窗外可以看到游泳池,水光灩灩,映著月色。
郭海珊笑問:「會游泳嗎?」
程嶺搖搖頭。
「可以學。」
阿茜斟出硼啡。
郭海珊說:「你帶程小姐到樓上看看臥室。」
阿茜連忙答應。
程嶺跟著上樓,雪白的房門一推開,是一個小小偏廳,走過一套白色的沙發,再打開一道門,才是寢室。
那阿茜說:「程小姐,你且梳洗,我去把咖啡取上來。」
程嶺心想:這與唐人街小店閣樓的光景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她用手壓了壓床褥,忍不住躺下去,再也起不來,她疲乏到極點,這一年來她根本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天天起早落夜,渾身油膩氣味像是怎麼都洗刷不清,現在終於可以都丟在腦後了。
明天會發生什麼,明天再算。
她一動不動睡得死死的。
阿茜棒著咖啡上來,發覺一點聲音都沒有,「程小姐?」她輕喚一聲。
找到房裡去,發覺程嶺已經熟睡,她替她關了燈,拉上窗簾,輕輕退出。
回到樓下,郭海珊詫異問:「人呢?」
「已經睡了。」
郭海珊微笑,「你好好侍候她。」
阿茜答:「我曉得。」
郭海珊走到門口,又想起來,「盧醫生明早來。」
阿茜點點頭,在他去後鎖上大門。
天轉瞬間就亮了。
程嶺醒來的時候發覺一邊肩膀被自己的身體壓得酸麻不堪,原來一整晚都沒有轉過姿勢。
她緩緩起床,發覺窗戶打開了一點,她聽到鳥語,亦聞到花香。
雪白的寢室光線柔和,她打量四周,見有一部唱機,便開了它,唱片轉動,播出一首悠揚的「天堂裡陌生人」,程嶺怔怔地問:這是形容她嗎,這間屋子是否天堂,未可逆料。
她找替換衣裳,一拉開櫥門,發覺裡邊密密麻麻接著新衣,許多招牌都未除下,全是六號。
他們像是一早知道她必定會來。
程嶺已經走到這個田地,根本覺得無所謂,大大方方放水沐浴。
她浸在浴缸裡差點又睡著,梳洗完畢,煥然一新,她挑一襲合意的裙子換上,那條深藍色裙子有一條白色的水手領。
阿茜笑著捧早點上來,「程小姐,早。」
程嶺連忙說:「謝謝你,早。」
「程小姐,醫生已經來了,我請她上來可好?」
盧醫生是位中年婦女,替程嶺仔細診斷。
她很有深意地問:「你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醫生,我已懷孕。」
「嗯,你要好好休養。」
「醫生,我不想要它。」
盧醫生笑一笑,「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這個國家地大物博,只得千多萬人口,每個來到這世界的小國民都彌足珍貴。」
程嶺慘笑,她想到小莉莉那徬惶的大眼睛與打結的頭髮。
「有孩子多好,可與你作伴。」
程嶺悲涼地說:「醫生,你不明白——」
「我很瞭解你的情況,我會與郭先生商議,」醫生按住她手,「你放心。」
程嶺不語。
盧醫生離去,她直接到主雇處匯報。
「沒有病,她身體健康,只不過懷了孕。」
「嗯。」
「她不想要那個孩子。」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勸勸她,孩子是最寶貴的資本。」
「年輕人才不會那樣想。」
「我沒有子女,願意收養那個孩子。」
「我會同她說。」
「就這麼多。」
盧醫生站起來,離開大宅。
下午,盧醫生陪程嶺喝下午條。
「你不喜歡孩子?」
「不不,我很喜歡。」
「那多好,這個國家是兒童天堂。」
程嶺笑了,盧醫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沒有看到這社會的另一面。
「有個孩子作伴也是好事,」盧醫生感慨地講起她的故事來,「我年輕時因努力出人頭地,發誓不要輸給白人同胞,故選醫科來讀,實習時又夙夜匪懈,錯過無數成家機會,至今了然一人,有時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話,恐怕只好領養。」
程嶺欠欠身,「哪個孩子要是能夠到你家來,那真是幸事。」
盧醫生笑笑,「郭先生願意收養你的孩子。」
程嶺一怔,終於她緩緩地說:「世上不幸的人已經太多。」
盧醫生說:「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干掙扎,也許他會享受生活,你也有快樂的時刻吧。」
程嶺微笑,「有。」
「你想想清楚。」
「謝謝你醫生。」
這時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輕輕坐下,問程嶺:「舒服嗎,需要什麼儘管出聲。」
程嶺正想回答,只見阿茜把電話拿出來,插上插頭,遞給郭海珊。
郭海珊有點訝異,他去接聽,只見他表情越來越納罕,「是,是我的車牌號碼,什麼,她記得,怎麼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說。」
他放下電話。
盧醫生識趣地站起來含笑告辭,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無益。
醫生一定,郭海珊便說:「程小姐,你可記得東方之家那個小女孩?」
記得,怎麼會忘記,「她叫莉莉。」
「她找上門來了。」
程嶺錯愕,「怎麼會。」
「那孩子偷偷走到門口,記住了我的車牌號碼,同負責人說,我們願意收養她。」
程嶺發呆,這個小小孩兒的求生本領認真超卓,她幾時跟出來,兩個大人竟懂然不覺。
「她母親呢?」
「把她丟到東方之家後一直沒再出現,負責人憑車牌在交通部印證了我的地址,打到華仁堂找我。」
程嶺問:「那該怎麼辦?」
「那是一宗誤會,」郭海珊笑,「我會同他們解釋,孩子的母親遲早會回去把她領走。」
程嶺本想說什麼,終於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籬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郭海珊說:「這一兩天我會留在維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飯,有一隻菜是百葉結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沒吃這樣的菜了,幼時在上海來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飯,那時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會吃,她有自卑,從此扒飯總是輕輕地。
程嶺落下淚來。
郭海珊勸道:「這個時候,你更加要開懷,吃多點睡多點,高高興興。」
她的事,他們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懷,不知為何如此大方。
「從此這是你的家了,我已著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獲答覆。」
程嶺低頭捧著飯碗,眼淚大滴落下來。
郭仕宏要過了三天才出現,那是一個下午。
那時,程嶺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飽滿,情緒也比較穩定。
見到郭仕宏,已能大方應對。
郭氏比真實年齡較為年輕,不過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著非常考究的西裝,襯衫袖口上繡著英文姓名字母縮寫,袖口紐是一對小小高爾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脫下毯帽,頭髮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齊,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話是微笑著問:「會下棋嗎?」
程嶺清一清喉嚨,「會一點象棋。」
「還是打撲克牌吧,阿茜,取副牌來。」
他在樓下客廳坐下。
程嶺猶疑,該贏他呢還是故意輸給他?
牌太好的話,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輕,竟在這個時候關心起撲克的輸贏起來。
阿茜給郭氏斟一杯拔蘭地。
他發牌給程嶺。
程嶺拿到一隻三一隻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對皮蛋,程嶺倒抽一口冷氣。
郭仕宏見她這麼緊張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閒閒說:「原來我與程家也是舊相識。」
程嶺意外。
「你祖父叫程樂琴,同我們有生意來往。」
程嶺笑,可是她並不姓程,她本姓劉。
「你父親不喜做買賣,他是名士派,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程嶺忽然大著膽子問;「那次你有無見到我?」
郭氏居然有點惆悵,「沒有,那次我們在外頭見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還沒有出生。」
「啊。」
程嶺又接過兩張牌,一張五一張六,程嶺不動聲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興奮的眼神。
程嶺輕輕一問:「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後歎息,跟著說;「開頭天天做夢迴到老宅去,後來好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