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早來溫哥華?」
「四九年,我與家長不和,趁分了家,一早來落腳,倒也好,以後反而可以把他們一個個接出來。」
「你付過人頭稅嗎?」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頭稅。」
程嶺加重注,「我這副牌是順子。」
「我不相信,我已經是兩對,你看,一對皮蛋一對二。」
程嶺問:「你下什麼注?」
「我賭這間房子,你贏了是你的。」
程嶺不安,「那我賭什麼?」
「天天陪我玩脾。」
「那當然。」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發牌吧。」
最後一隻牌下來,程嶺一看,竟是一隻前克,程嶺咦一聲,「輸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發覺起碼已有十年未曾這樣大笑過,不禁無限感慨,付出點代價又算得什麼呢,買得如此暢笑,真正值得。
程嶺把牌收起洗了幾次。
「郭先生,你對我很慷慨。」
「那裡那裡,做得到就應該做。」
「你很尊重我。」
郭氏凝視她,「因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嶺頗首,「這個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恆敬之,謝謝你對我額外大方。」
郭氏又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運。」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羅,有人會覺得這種生活太過沉悶。」
程嶺笑笑,「要不要再發牌?」
「不用了,我已經贏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會輸。」
他們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將點心分作兩份,程嶺吃蛋糕,給郭氏的卻是一碗油豆腐粉絲湯。
程嶺十分眼紅。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給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來。」
郭仕宏卻道:「我不要。」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吃這種湯水淋漓的點心,怕吃相難看,使程嶺生厭,何必呢,吃畢,又得剔牙,更有礙觀瞻。
不,他不是想討好她,只是不欲出醜。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會獲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錢大爺的嘴臉,那麼,他得到的,不過是一隻金絲雀。
這時阿茜過來說有電話找程嶺。
程嶺十分訝異,「誰?」跑去聽。
郭仕宏喝口茶,笑問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郭仕宏歎口氣,「第一次看見她,我還以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來找我們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語。
郭仕宏低下頭,「我太過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淚盈於睫,幾十個寒暑經已過去,他的悲痛絲毫未減。
這時程嶺聽完電話回來,握著拳頭,她高興得落下淚來,「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郭氏連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來與我相聚,郭先生,謝謝你們,據弟弟說,全靠你們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發不出證件。」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裡致於這樣。」
程嶺本來還在笑,忽然笑不動了,眼淚直流下來,她也有顧忌,郭仕宏頭一次來看她,怎麼好哭哭啼啼,程嶺硬生生把眼淚吞下肚子。
只聽得郭氏說:「令弟來剛好報讀第十班,這孩子早讀書,十七歲好進大學了。」
程嶺忙不迭點頭。
郭仕宏沒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須擔心出路。
他聽了一會音樂便告辭了。
那一晚,程嶺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睡著,夢中看到弟妹已經一板高大,大學畢業,事業有成,她樂得合不攏嘴來。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來安裝電視機,一扭開,螢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嶺看到一個外國阿飛在台上扭著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爭著尖叫湧向前。
程嶺感慨,已經這樣開放了嗎,程雯來了,可得好好與她談發這風氣問題。
稍後郭海珊來問候,雙手插在口袋裡,含笑說:「看看新聞節目倒是不錯,其餘的我接受不來。」
程嶺歎口氣,「許久沒看電影。」
郭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戲。」
阿茜很難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歡李麗華,哪裡有得看。」
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嶺去看戲。
外國戲院向不對號,隨便坐。
程嶺與阿茵剛坐下,隔壁兩個洋婦便起身離去。
程嶺知道她們不願與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華人有坐下來的自由,白人有離座的自由,程嶺不放在心上。
阿茜卻忍不住冷笑,她說:「最好不要進來,這家奧迪安戲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業。」
程嶺記得很清楚,她們看的戲,叫郎心如鐵。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雙大眼睛充滿靈魂,男主角為了她,謀殺了糟糠之妻。
離完場時程嶺發覺腹痛。
她一向對無論何事都擅於忍耐,可是痛得額角上佈滿亮晶晶汗珠。
散場,燈一亮,程嶺沒能立即站起來。
阿茜發覺不要,低聲問:「程小姐,你怎麼了。」
程嶺即時被送往醫院。
程嶺沒想到醫院的氣氛這樣好,醫生看護笑臉迎人,有問必答。
她記得陪養母看病時醫生態度好比晚娘。
郭海珊立刻趕到,對程嶺道:「你好好休養,表叔一向不到醫院探訪,他不來了。
可是送來一大盤桅子花。
做完手術,程嶺還不十分甦醒,朦朧間覺得郭仕宏就在身邊,他什麼也投說,坐了幾分鐘,就走了。
第二天,醫生來同程嶺說話。
他說:「我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然後咳嗽一聲,「好消息是,你的身體很快會復元,三天後可望出院,」停一停,「壞消息是,手術之後,你將失去懷孕機能。」醫生語氣十分惋惜。
程嶺沒出聲。
她一直沒想要這個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懷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後都不會有孩子了,她吃驚,以後將會是好長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過。
程嶺仍然不發一言,臉色卻更為蒼白。
醫生知道華人婦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說畢離開病房。
才十七歲,她短短的生命已經好比他人一生或是兩生。
她倦極入睡。
三天後出院返家,程嶺一點聲色不露。
她不說,也無人會提,這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隔了大半個月,程嶺才閒閒提起:「手術很凶險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宮外孕,內部大量出血,再遲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嶺呆半晌,「可見每一個生命來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程小姐說得很對。」
經過此事,她整個人沉著了,比往日更不動聲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來一隻小玳瑁貓。
阿茜笑說:「程小姐替它取一個名字。」
程嶺側著頭想一想,「叫西施吧。」
又過數日,她閒閒同郭海珊說:「我想請你替我打聽一件事。」
「你儘管吩咐。」
「你可記得那個流落在東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呵,她。」
「不知怎麼樣了。」
「我去問。」
程嶺笑笑,「任何生命來到這世上,原來都不容易。」
郭海珊知道她有感而發,連忙稱是。
程嶺吁出一口氣。
下午消息就來了。
郭海珊鄭重坐下,與程嶺談到細節。
「原來那小孩的母親一直沒有把她領回去。」
程嶺一怔,寒毛豎了起來,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愛女兒,不然不會多艱苦都把她帶在身邊。
「她怎麼了?」
「她死了。」
程嶺張大嘴。
郭海珊不欲多談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東方之家。約數周前由教會交一個家庭寄養,我們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程嶺半晌才問:「她怎麼會去世?」
郭海珊無奈,「注射過量毒品,送到醫院已返魂無術。」他沒有說她受到虐待,體無完膚,是宗慘劇。
程嶺受到極大震盪,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領養那孩子。」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說?」
程嶺頷首。
「你自己為什麼不說呢?」郭海珊實在不明白。
「由你做中間人,他拒絕了,比較不那麼傷害我的面子,只有好說話。」
「你說的對,我的意見是,那樣血統出生的一個孩子,恐怕不好養,不如另找一個初生嬰兒。」
程嶺不語,過一會反問:「你可記得那小女孩的樣子?」
郭海珊點點頭,「大眼睛,小面孔,一半華人血統。」
「我也不能忘記,如果只能幫一個,我情願幫她。」
「我去辦。」
「海珊——」
他笑著回頭,「什麼事?」
「一切都靠你了。」
郭海珊點點頭。
晚上,在大宅的書房裡,郭仕宏坐在近爐火處。
他說:「今年沒下雪。」
郭海珊答:「是。」
郭仕宏又說:「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靈渴望有個寄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領養牽涉到財產承繼問題,不知她有無考慮清楚。」
「我猜她不會考慮到那麼遠。」
郭仕宏笑,「年輕就是這點好,過一天算一天,隨心所欲。」
郭海珊唯唯諾諾。
郭仕宏問:「她為什麼不親口同我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