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那日你到華仁行來,臨走出門上車,不是有一輛車子駛進來嗎?」
程嶺想起來,是有這麼一部黑色大房車。
「車裡是我的表叔,是他看見了你。」
程嶺不出聲。
「程小姐,我在外頭等你。」
程嶺點點頭。
她一個人坐在床沿,把她的一生,從頭到尾想了一次,她一動也沒動,眼見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間一定不早,印大去了那麼久,彷彿沒能請得動印三,她不能再等了。
因為人家未必會等她。
她剛想出去找郭海珊,不料迎面進來一個人。
這人她認識。
那就是印三那個女人。
程嶺始終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或者姓名對她來說已不重要,今日,她穿著一套從前約是白色的衣裙,手挽一隻籐籃,裡邊大概裝著她一生所有。
在明亮的燈下,程嶺終於看清楚了她,這個女子原來染有毒癮。
白色衣服也許由人施捨,穿在她身上有點諷刺,不過不要緊,衣服與她面孔一樣,早已蒙著一陣霉氣。
這都不能再叫程嶺驚異,可是接著她還是顫抖了。
原來那外國女子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女孩,只得五六歲摸樣,黃頭髮髒得打結,小小黃面孔,惶恐淺色大眼睛,小手小腳瘦瘦,扯緊了女子的衣角不放,蹣跚地跟進來。
程嶺張大了嘴。
那孩子還以為母親會得保護她。
程嶺落下淚來,這就是印三的女人,印三的孩子,呵,不過落得如此下場。
此刻她冷眼看她們母女,其實地同她們一點分別也沒有,同樣淪落在慈善機關等待施捨。
程嶺怔征地看著那個孩子。
那小孩發覺有人注視她,居然擠出一絲笑。
程嶺像是看到了自己,那年她由生母帶到程家,也大約這麼大,她已知道生母不再能養活她,她記得要笑,笑才能討好別人。
她一見到程氏夫婦,也馬上就笑了。
記得程太太一直說:「唷,我們有緣分,這孩子一直笑。」
只聽得那女子輕輕對女兒說:「莉莉,你在此留宿,我得往別處去。」
對,此處只收留華女。
「有人會給你吃,給你洗澡,我明日來領回你。」
她擦擦鼻涕,打個呵欠,痛苦地抽搐一下,癮上來了。
那小孩瑟縮著。
程嶺站起來,摸出一張鈔票,遞給她。
那女子喜出望外,有點呆,連忙收起錢。
程嶺問:「孩子是你的吧。」
女子點點頭。
「她父親呢?」
女子黯然答:「父親是中國人,不要她,同別人結婚,把我們攆出來。」
「那是幾時的事?」
「去年八月。」
「你們流浪至今?」
「我找不到工作,有時在酒吧遞酒,不能帶孩子……」
「孩子要上學。」
「我知道,這次來,是把她交給政府,我不能養下。」
程嶺輕輕問:「她父親完全不理嗎?」
「厭了,當我們像垃圾一樣。」那女子麻木地說。
程嶺不語。
「這位好心女士,」那女子說:「你也是中國人,你願意領養這個孩子嗎?」
程嶺訕笑,沒想到會與陌生人攀談起來,「我自己也沒有家。」
「可是你年輕你漂亮,你會有辦法的,呵,我也曾年輕貌美過……」她低下了頭。
那孩子好奇地看向程嶺。
到這個時候,程嶺已經完全知道她該怎麼做。
那女子腳步踉蹌地離去。
她訕笑一會兒,也站起來走到門口。
滿以為郭海珊已經走了,可是沒有,他坐在車頭,在喝紙杯咖啡,一派悠然自在。
程嶺十分佩服。
他見她走近,立刻下車來。
「程小姐有什麼吩咐。」
「郭先生,我有話想說。」
「程小姐切匆見外,我還有些擔待,你有話儘管對我說好了,做得到我一定做。」
程嶺咳嗽一聲。
「程小姐上車來,車裡比較靜。」
程嶺整理一下思緒,開口說:「假如我不回去了,不會有麻煩吧。」
郭海珊立刻說:「法律上所有細節我們一定擺得平。」
程嶺有點為難:「當初,我收過他們一些聘金,我想……歸還他們。」
郭海珊忽然笑了,「這一年來你不是已經履行了你的義務嗎?」
這是真的。
郭海珊輕描淡寫地說:「你並不欠誰什麼,以前種種,一筆勾銷。」
「我在香港,還有弟弟妹妹。」
郭海珊更加意外,「我聽說那不真是你的弟妹。」
沒想到他的語氣同印三會是一模一樣。
程嶺說:「我們十分友愛。」
「你想接他們過來?」
程嶺點點頭。
「沒有問題,前來升學也好,會替他們盡快辦理手續,你放心。」
程嶺欲言還止。
「還有什麼事程小姐?」
程嶺搖搖頭,「沒事了,我想看醫生。」
「明天一早替你準備,程小姐我陪你進去拿行李。」
程嶺只得一隻布袋,身無長物,同那個有毒癮的洋女沒有分別。
那小女孩仍然倦縮在一角。
程嶺對郭海珊說;「你看她多可憐。」
郭海珊看一眼,「嗯,是混血兒。」
「父母都不要她了。」
郭海珊欠欠身,「程小姐真是善心人,類此個案是極多的,母親通常是烏克蘭人,移民到此,只能在酒吧間工作,容易接觸到華工,十多年前,此地只得幾十個華人家庭,其餘統是獨身漢,生活寂寞,便到酒吧去尋慰藉,可是言語風俗不通,又不願同她們結婚。」
「這孩子的前程會怎麼樣呢?」
過一會郭海珊回答:「大約也回到酒吧去。」
「可憐。」
郭海珊不語。
程嶺說:「也許我可以幫助她。」
郭海珊笑,「程小姐,養得一個,養不了十個、百個,這樣的孩子,在溫哥華是極多的,我們走吧。」
程嶺點點頭,拎起那只布袋走出門去。
在門口,她抬起頭看,「今日月色真好。」
郭海珊訝異了,她居然有心情欣賞月色,真是奇女子,只見她仰起精緻的面孔,膚色仍然晶瑩校潔,在唐人街醃髒地生活了一年,彷彿絲毫不受影響。
他耐心地等她賞月。
其實程嶺希望印大會在最後一分鐘趕到。
她想同他說最後幾句話。
但是印大始終沒有出現,程嶺沒有再等他。
她上了郭家的車子。
第六章
印大是叫什麼畔住了呢,可是老三不肯跟他前去接程嶺?說穿了,其實最簡單不過。
有人不想他們兩兄弟再見到程嶺。
印大找到程嶺之後,忽忙趕回庸人街,到了家,搶掉印三手上的啤酒瓶,「找到她了,快跟我去,求她回家。」
印三推開兄長,「我做錯了什麼,要向她陪罪。」
印大勸道:「見了面再說。」
印三醉醺醺,「你真是緊張,一聽她不在,急得團團轉。」
印大歎口氣,「你別嘴硬,你何嘗不急。」
這時印三亦掙扎著起來,取過外套,「來,我們當面去問她,為何不辭而別。」
他若不關心她,也不會借酒澆愁。
可是印氏兄弟的車子一駛離唐人街,就與一輛小貨車對碰,撞凹了車尾。
印大覺得那輛貨車簡直是追上來撞他們的,雙方都沒有受傷,可是那意大利司機堅持報警,警察一來,先聞到印三身上酒昧,認定是醉酒駕駛,一起帶到派出所。
這時印大動彈不得,一味於著急,沒想到一扣留就是半日,到了晚上,忽然有人來與意大利漢子講了幾句話,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承認是他的失誤,願意賠錢。
印大也算是老江湖,知道其中有曉溪,只是狐疑。
他們又急又餓又渴,自派出所出來,連忙召計程車去接程嶺,可是到了那裡,已經人去樓空。
問起來,那裡的義工還笑嘻嘻說:「她丈夫來接了她走,咦,你們又是誰?」
印大頹然,印三則呆若木雞。
他也沒見到他的女兒,那個孩子被保母帶去洗澡,不知生父就在大堂。
她確是他的女兒,卻與生父緣怪一面。
有留下地址嗎?沒有,這個慈善機關每日往來的貧弱婦女何止一百數十,換句話說,程嶺已全無蹤跡。
程嶺那時正坐在郭海珊的車上向格蘭湖區駛去。
郭海珊一句也沒有提到印善佳,他眼內根本沒有這個人,都說最看不起一個人,是當那個人不存在,果然。
郭海珊並無批評印三是個粗人,也沒說跟著他,再過三十年,最好不過是在唐人街一家小店裡做外賣生意,往壞處想,此人吃喝膘賭,店可以輸掉,妻女可以不要。
郭海珊真令人舒服,他從頭到尾,像是不知世上有印三這個人。
程嶺當然做不到。
一年下來,她已看清楚她不過是印大引渡過來的一隻牛,他若善待她,吃苦也有個代價,怕只怕她年老色衰,他待她便如那洋女一般。
程嶺雙目有點呆,看著窗外不語。
弟妹不知有無信到,他們生活如何?程雯做起家務來,十隻手指全是拇指,程霄又貪吃,她走了那些日子,一定苦了他們。
郭海珊看了程嶺一眼,覺得她十分鎮定,於是開口:「我表叔叫郭仕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