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嶺好奇道:「街上華人婦孺不多,何故?」
「已經好多了,」印大感歎;「政府在四七年後才批准華人娶妻,不過新娘抵涉三十天內必定要註冊結婚,申請父母者雙親年齡需逾六十五歲,還有,欲與子女團聚,孩子不得超過十八歲。」
「這麼多規則!」程嶺訝異,「我以為歧視華僑是上一世紀建鐵路時之不公平現象。" 印大表情忽然輕化,「程嶺,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鐵路事故?」
程嶺靦腆,「我出發之前在圖書館看過幾本書。」
印大感歎,老三有她一半長進他已無憾。
程嶺問:「後來,是誰替華人爭取權益的呢?」
「是兩位華裔醫生,看見華人寂寞孤單——」
印三對這種話題一點興趣也無,插嘴道:「襪子補好沒有,先給我一雙。」
印大改變話題,「程嶺,我給你弄一部一手縫紉機,你不必做得那麼辛苦。」
可是程嶺仍然追問:「孩子們也遭歧視嗎?」
「大戰前同日本人一齊上學。」
「不同白人一起?」
「這叫做種族隔離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議:「過去的事還說來作甚。」
印大與程嶺都不去理他。
程嶺有點受驚,「我沒想到會這樣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證五十年後仍然有人歧視華人與猶太人。」
「為什麼?」
"因為我們處變不驚,壯敬自強,惹人妒忌。」
程嶺忽然想起來,「你們是怎麼到加拿大來的呢?」已經是一家人了,這樣問,不算冒昧吧。
印大訕訕地不出聲。
印三忍不住,「我們冒認遠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頭稅進來的。」
程嶺嚇一跳,連忙低頭補襪子。
第二天他們三個人便開始為卑詩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現比程嶺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凍肉食都由他抬與槓,最髒最油膩的鍋由他來洗。
程嶺負責收支。
印大找來幫傭,清理店堂,他攤開筆墨紙硯,寫出萊式及標價。
一邊教程嶺:「食物成本約占售價百分之十五——
你會分數嗎?」
「我學過。」
「好極了,超過百分之十五便會虧本,毛利約為銷售價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純利,毛利還末打稅。」
程嶺有頓悟,笑道:「這是會計吧。」
印大搔搔頭皮,「這是無師自通的算帳法。」
「勝在外國人什麼都有書可查。」
這時當地一聲,鐵鍋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動作。
程嶺與印大相視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氣。
第二天小店就要開業。
程嶺緊張得一夜不寐,萬一沒生意,怎麼辦呢?食物隔夜統要倒掉,又萬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術。
印三可是天塌下來也不管,自顧自扯鼻鼾。
程嶺覺得那樣有那樣好,不然兩人一齊愁得頭髮白也於事無補。
印大一早就來了,安慰程嶺:「凡事有我。」
程嶺總算擠出一絲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視他為靠山。
從此之後,這個食店將是他們夫妻的營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嶺掌廚,煮熟的食物放大鋁盒內用溫水暖著,不敢多做,每種三十客。
印老三笑問:「這是滬萊抑或粵萊?」
程嶺沒好氣,「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氣:「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隻隻紙盒子,盒內墊一張油紙,防漏。
程嶺若有所思,「有人發明一種輕身保暖不漏的紙盒就好了,」
店在十一時三十分開始營業,程嶺轉入櫃抬,此際她已一頭油膩一身汗。
客人不擠,可是陸續有來,以萊心牛肉飯最為吃香,忙至下午兩時半,拉上店門暫時休息程嶺低頭一看,只見腳背腫起,紅且痛。
印老三說:「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腳擱起,我替你揉揉。」
程嶺咕咕笑,「記得洗手,莫叫顧客看見。」
印大見他們這樣恩愛,十分高興。
程嶺手背手腕上都是滾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藥水,一邊抱怨:「這何用這樣出死力。」忽然傷心,把臉埋在妻子手心裡。
印大看在眼內,心想:這店還會蝕本嗎,不會啦,他若找到一個這樣好夥伴,當不致孤掌難鳴,不過,各有前因莫羨人。
印老大也想過回鄉娶妻,可是自問已經老大,四十餘歲娶十八甘二小姑娘,對不起人家,將來他壽終正寢,留下年輕寡婦及稚齡孩童,又是何苦。
這樣便磋蹌到今日。
一邊程嶺在咋舌,天天這樣苦幹,恐怕真得有金剛不壞之身。
下午,她興奮得停不下來,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處派發。
一個星期下來,與印大一起點數,除出燈油火臘,兩人的薪金,居然還剩六十七元。
程嶺滿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卻冷笑,「別忘記店舖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這點賺頭。" 程嶺揉揉酸輕的肩膀,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時印大說:「我要走了。」
「大哥,明朝早點來吃粥。」
「程嶺,我要到多倫多去辦些事。」
程嶺一時不捨得,淚盈於睫。
「你倆不是應付得很好嗎,我已叮囑過林記肉食等人,折頭一定照給。」
「不,不是……」程嶺嗚咽。
在自己的家裡,她比較勇於表達感情:家裡是安全的,印氏兄弟愛惜她,她有地位。
「我給你通信地址。」
印老三在一旁說:「老大你真囉嗦婆媽,走就走好了。」
印大問程嶺:「弟妹有信嗎?」
「還沒有。」
「一定是功課忙。」
那一個晚上,程嶺依依不捨送走了印大先生。
「大哥這樣的好人生活怎麼會這佯飄泊。」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勝過許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兒女債。」
卑詩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後才算上了軌道。
兩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時,凌晨兩點才睡,早上七時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節日假期,均與他們無關。
印三有時非常不耐煩,扔下刀,趁無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悶。
程嶺真想看部戲,讀本書,奈何只是抽不出空來,下午休息,她總是忙於盤算哪只菜蔬合時又廉宜之類,又為著米價一點點折扣費盡唇舌。
她這樣精明,各類批發商見她上門都有點怕,但她是個美女,一看到她,老闆至夥計又笑嘻嘻搔頭皮說不出話來,嶺姑長嶺姑短那樣招呼她。
她已考到駕駛執照,勇於這裡去那裡去。
聽人說維多利唐人街諸物廉宜,蠢蠢欲動。
印三直勸:「水路來往很費時間,閒時我同你去旅行還差不多。」
他們一星期七天營業,印三吃不消,曾經建議禮拜天休息,被程嶺擋回去:「整條街就你關著門,多難看,這是唐人鋪,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
這樣拚命掙,時常把百元鈔票夾在信裡給弟妹寄去。
收到信那日心情總是特別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氣似加倍,信放在圍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讀一遍。
讀得會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該來信時不來,她會憔悴地問:「怎麼沒有信?」
印三一日說:「他們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這是事實。
半晌程嶺分辯:「他們與我友愛。」
「你處處為他們,我看不出他們為你做過些什麼。」
程嶺溫柔他說:「兄弟姐妹不是這樣算的。」
「等他們自學堂出來,也就得忘記我們這一對老華僑了,」
「老華僑。」程嶺笑起來,「我連身份證都還沒拿到,哪裡有資格。」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過早上起得來上班,我們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這個學期排第三:派成績表時老師雖然沒有讀出名次,但是順序,各同學心中有數,我十分開心,錢收到,我們會買鞋子穿及吃大菜,謝謝,可惜姐姐現在只為姐夫做菜了。」
開門做生意的煩惱當然不止是收支平衡。客人一多,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門來討錢,程嶺不勝其擾,略拒絕一兩趟,清早店門外必留一堆穢物。
程嶺寫信給印大討救兵。
印三知道後不滿,「有事自我了斷,不必煩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報告騎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會引來變本加厲報復,」
印三不耐煩,「那我侍候在側,誰來搗蛋,便揍他一頓。」
「萬一受傷,又怎麼辦?」
印三賭氣:「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嶺白他一眼,「神經病,」
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維多利康和街華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說是我介紹來的。」
印三說:「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個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嶺坐下來,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印三搔著頭皮歎口氣,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