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經過打扮的程嶺明艷照人,使印大心生歎息。
他對老三說:「看到沒有,這是一朵鮮花。」
老三沒好氣,「你別看死我是那堆牛糞。」
印大先生駕駛一輛小轎車前往市中心。
停好車,下來,已有途人回頭朝程嶺張望。
註冊官是位洋婦,一看,十分意外,這分明是近年無數過埠新娘之一,但她們通常黃瘦黑,個子矮小,不諳英語,這一個卻與眾不同。
洋婦連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勞工階層,指甲也許捆著黑邊,一臉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時,洋婦看到又想,十九歲?這分明是偽造文件,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歲,若無證據揭穿他們,這批新娘多數在中國大陸出生,只在香港領取宣誓紙 作為出生證明。
洋婦忍不住問程嶺:「你幾歲?」
誰知程嶺深諳其中奧妙,咪咪笑,用純正英語對日:「我不會講英文。」
洋婦為之氣結。
隨他們去吧,這必定是另一宗買賣婚姻,她只是不明為何新娘笑靨如花。
印大先生順利成章做了證婚人。
程嶺在證書上簽字,合法成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們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時間來寫一封信給弟妹報平安,待照片印出來再說吧。
下午,換上便服,程嶺跟著印氏兄弟滿市跑。
印大說:「做任何生意的秘訣不外是盡可能最低價人貨,盡可能最高價出貨,每一角利錢都不容輕視。」
這時老三冷冷插口;「老大,這麼精明,你為什麼還沒發財。」
程嶺這時開口了:「阿佳,大哥說話,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這是程嶺第一次對丈夫發話,他連忙注意事態發展。
只見印三被妻子一句話過去,居然作不得聲,訕訕地擦鼻子,只自喉嚨中發出咕咕聲。
他吃癟了。
暖,程嶺壓得住他!
印大大樂,例開嘴笑,他這個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樂趣。
程嶺這時問:「大哥,你方才說到,每一分利錢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動腦筋開源節流,價格不能隨意提高,那只好在開支上節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幾毛錢一大桶。」
程嶺大感興趣,上海與香港均是大都會,她可以說是在城市長大,從末到過菜地農田。
「什麼時候去,早上七時?」
「不,」印大笑,「凌晨五時左右,這才搶得到嫩萊。" 「對!」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時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點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趕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機器?這樣做法,會變死人。」
程嶺算一算,「能睡四五個小時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會開車才行,路上半小時車程,菜田在列治文區。」
「我學開車好了,大哥,買肉食是否也有同樣途徑?」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區有屠宰場,直接訂貨、當可便宜些。」
程嶺連忙轉過頭去看著印老三。
印三抱著頭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這是怎麼發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我是自由身!" 嘴巴雖然這麼說,心裡卻知道,這個有一張雪白俏臉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問得好,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時候吧,他低下頭,千里姻緣一線牽,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個多月前當大哥有意撮合這頭婚事之際,他還千般不願意,百般抗拒這個女子。
「一一養女是次貨,有什一麼好人家會把女兒嫁到千里之外!" 看清楚了程嶺,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這時說:「今日是你們新婚之日,我不打擾了。」
「大哥,」程嶺勸說:「吃了晚飯才走,」
印大說:「也好,炒兩隻熱葷來吃。」
「大哥,冰箱裡的魚怎麼都像冰磚?」
「唉,這就是外國人的海鮮了,無論什麼,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嶺駭笑,「好吃嗎?」
「不比柴皮難吃。」
程嶺笑彎了腰。
印三說:「華人只得跑去海邊釣魚清蒸,還有,到海灘去拾蛤蜊回來燉蛋,鮮美可口。」
「帶我去!」
印三高興他說:「我們明天就出發。」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開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著程嶺的笑臉,忽然輕化,溫柔地應允:「五日。」
少年時,在新加坡,他也有一個可愛的小女朋友,皮膚稍微黝黑些,雙眼卻一般精靈,兩人常約在芭蕉樹下大紅花前見面。
後來,那個叫秀瓊的女孩子的父兄不願意,叫她同他絕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來見他,穿著沙龍,耳邊別著一朵桅子花,並沒有走近,遠遠朝他鞠躬道別。
以後,他再也沒見過秀瓊。
他要爭口氣,大丈夫何患無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還沒有結婚。
後來,每次看到程嶺,他都會聯想那個黃昏,鼻端忽然充滿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經很滿意,「五天就五天。」
程嶺也知道,這五天也許就是她餘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沒有猜錯。
吃過晚飯,印大邊喝茶邊說;「每次程嶺下廚,我鐵定三碗飯。」
程嶺欠欠身,「大哥真客氣。」
他取過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議事,借宿一夜,然後到維多利走一趟,回來再找你們。」
程嶺送他到樓下。
印大回頭微笑,「你總是送我。」
「有什麼委屈,儘管同我說,我與你出氣。」
「不會啦,我不會受氣。」
「程嶺,每個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駕車離去。
程嶺回到樓上,只見印三又拿著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檔換上新置的床鋪被褥,全室煥然一新。
兩人未有對話。
程嶺沖杯茶,坐在搖椅上喝,日後這成為她的習慣。
印三終於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你倒底幾歲?」
「十五歲半。」
印三吃一驚,「我比你大許多,我已經甘六歲。" 程嶺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顧我了。」
「你是養女?」」
程嶺點點頭。
「你媽媽怎麼捨得將你送人?」
「逼於無奈。」
「聽大哥講,養父母不給你讀書。」
「不不,不是這樣的,他們對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願在家照顧弟妹。」
「倒底不比親生,輟學的為什麼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嶺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圓面孔,無限輕柔他說:「妹妹太小了。」
「你喜歡孩子吧。」
程嶺點點頭。
「我們會有孩子吧。」印三試探問。
「當然羅。」
印三不出聲。
「不過,先要把店裡生意打理好再說。」
「程嶺,那是一盤暗無天日的營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這店裡,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時間栽在廚房,不過,這是自己的生意。" 「也發不了財。」
程嶺笑吟吟,「誰要發財。」
「咦,你想怎麼樣?」
程嶺看著印三,「我想你對我好。」
印三感動了,「我答應對你好。」
「事事要替我著想。」
「是,我知道,」
「不要欺騙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會啦。」
程嶺放心了。
她在燈下寫信給弟妹,預備在照片印出來時寄出。
等到熄燈之際,發覺印三已在地鋪上睡著,呼嚕呼嚕扯著鼻鼾。
程嶺也不覺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車引擎聲吵醒,看看鐘,是半夜三點多,她坐在床沿,自覺命運又轉了一折,一時間不知是悲是喜,發了一回子呆。
終於又再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九點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時去列治文割菜噯?」
他做了西式早餐給她吃。
程嶺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著的幾天他帶著她去沙灘摸蛤,到農地摘粟米,在市區看電影,又吃廣東茶,逛遊樂場與百貨商店,她歡喜什麼,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買下來。
程嶺很知道這幾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後也許就沒有了,故此並不拒絕印三的熱情。
她叫他教她開車,又問在何處讀英文,暗暗盤算,就算少做點生意,也要抽時間學會這兩樣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紹說:「我妻子」,人家一臉詫異,他不知多麼高興。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這樣一個可人兒。
到了晚上,程嶺替他整理衣物,發覺抽屜裡有甘四隻襪子,只只穿孔,屋裡且沒有針線縫補,需要去買,還有一大堆襯衫,因拿到洗衣鋪洗,他們大力洗刷領子,很容易破損,程嶺懂得把衫領拆開反過來,新的一樣。
印三說;「扔掉再買新的好了。」
「不,」程嶺勸道:「不要浪費,盡量節省。」
印大先生來吃飯,笑問在做針線的程嶺;「初到貴境,感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