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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第五章

  那早程嶺把頭上油膩洗盡,換上一件夾旗袍,預備出門。

  印三一看,「這樣不好。」

  「此話何來?」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計似。」

  「啐!」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時刻。

  印三送她到碼頭,「五點鐘我來接你,若不見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別緊張,那是大哥的朋友。」

  「出賣人的,都是朋友。」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氣。

  上了船,程嶺反而覺得自在,上次坐渡輪,還是在香港的天星碼頭,她一向欣賞海風,坐甲板上,買一客冰淇淋緩緩吃,絲毫不覺緊張,只當是放假。

  三四月天氣正是春季,程嶺走出小食店才發覺風光明媚,渡輪要駛兩三個小時,乘客在船上玩樸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嶺在一旁靜靜看。

  鄰座本來有一洋婦帶看孩子坐,程嶺朝她笑一笑,洋婦反而立刻避開。

  程嶺無奈,對面一位黃皮膚老先生卻搭訕地坐過來,程嶺一看他手上提著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厭惡,她也相應站起來走到前頭去。

  噫,天下大同,談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國與國,人與人之間,太多恩怨。

  船泊了碼頭,程嶺到公路車總站問明了路,上了車,數著站頭,在第七個站康和街角落下車。

  那處有一幢四層高磚屋,牆外掛一塊中文字招牌,寫著華仁堂三個大字。

  程嶺走上去,只見二樓兩扇大門開著,裡面是間辦公室,五六張寫字檯上都坐著人,有人打算盤,有人打字,電話鈴此起彼落,忙得不亦樂乎。

  程嶺完全放心。

  原來華任堂是一間寫字樓,她還以為是黑社會總堂。

  這時有人出來詫異問:「這位小姐請問找誰?」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請坐,待我去通報。」

  她坐下來,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這時程嶺已出了一頭汗,剛欲用手帕去拭,有一個相貌端莊的年輕人向她走來。

  她忙不迭抬起頭笑,那人與她一照臉,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為她是個穿深色唐裝衫褲的中年阿姆,誰知是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上唇還沾著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嗎?」

  「我正是郭海珊,請到我辦公室談。」

  只是程嶺才拭乾了汗。

  「老印已來信同我說過你的問題,哎,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為人詬病之處,不過不要緊,我會關照人吩咐下去,從此不得打擾你們。」

  程嶺唯唯諾諾,不敢相信有這麼容易的事。

  郭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認我表叔做義父。」

  機靈的程嶺立刻想起印氏兄弟當年入籍的故事,呵,原來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們的擔保人,看來有勢力的正是他。

  郭海珊說:「印太太既然來了,可有興趣參觀我們的貨倉?我們專做海味。」

  事情既然這樣爽快解決,程嶺心情大好,便點頭,「郭先生,那我就開開眼界了。」

  郭海珊十分困惑,這年輕女子面目姣好,談吐斯文,怎麼會嫁給印老三,華埠有幾個人他們郭家全曉得,那人據說是個草包,又窮,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誰欠了誰,必須今生償還。

  他親自領她到三樓參觀,事後又送她四色禮盒,吩咐司機送她到碼頭。

  程嶺這樣說:「郭先生,本應有我備禮物來,可是一時慌忙,竟空手就上門,已經夠失禮,怎麼好意思帶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郭海珊不再勉強,只是笑。

  送到門口,程嶺剛欲上車,迎面駛來一輛黑色大車,程嶺自然抬頭看,只見郭海珊立刻迎上去,與車裡人說了幾句話。

  程嶺只覺車裡有人注視她,只得微笑,一時間郭海珊回來,向程嶺道別。

  他忽然改了稱呼:「程小姐,好走。」

  程嶺深覺納罕。

  司機是個金髮碧眼的小伙子。

  這是故意的吧,程嶺莞爾,白人老是用黃人做家童,現在黃人有身份了,照樣僱用白人。

  車子到了碼頭,司機說:「請等等。」

  在車尾箱取出適才那四盒禮物交給程嶺。

  真客氣,把上門去求他們的人當上賓,才是真正大腳色。

  程嶺賞他兩塊錢。

  回程上程嶺靠著椅背睡著了。

  她幸不辱命,滿載而歸。

  印三在碼頭等她。

  看到程嶺咪咪笑,知道一切順利。

  程嶺說:「不待我開口,那位郭先生已經答應幫忙。」

  印三這時才說:「其實,我也認識維多利華仁堂郭家。」

  「為什麼不早說?」

  「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程嶺顧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說:「求人總得付出代價,照樣是欠人一筆債。」

  「看樣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麼人?」

  「郭氏各人均絕頂聰明,自上海出來,幾乎直接到溫哥華,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開放,批准華人置地,他們頭一個買進不少物業,在桑那斯區有間華廈,夾在白人住宅當中,不知多神氣,有了錢,面子跟著而來,要擺平唐人街三兩個地痞,自然不難。」

  「真能幹。」程嶺讚歎。

  「大哥跟他們跑過一陣子。」

  「後來為什麼分手?」

  「據老大說,他們在一件事上意見分歧。」

  程嶺嗯一聲,「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對,今日生意如何?」

  「還算不錯。」

  印三沒說的是,十個有九個客人進來,不見老闆娘,即問:「嶺姑呢,不是不舒服吧」,關懷備至。

  程嶺又問;「郭家在上海做些什麼生意?」

  「開錢莊,有三家聯號,換句話說,是合法高利貸,又代理一隻叫美孚的汽油,兼營米。木材、鹽等貨物,專同猶太商人往來,彼時上海證券交易所由英國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經紀。」

  程嶺不住點頭。

  印三說:「若非政權移交,那真是萬世的基業,唉,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實,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說了,我至討厭老大講往事,沒想到此刻步他後塵。」

  夫妻倆回到店內,馬不停蹄,準備下一檔買賣。

  客人最多的時候,程嶺忽然一陣暈眩,連忙用手撐住牆壁,閉上雙目喘息,她只覺胸口一陣搗亂,直欲嘔吐,連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麼樣?」

  程嶺勉強笑道:「以前上學也是這樣,空著肚子一忙會頭昏,醫生說是貧血。」

  印三說:「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鋪,又覺無事,程嶺便不放在心上。

  臨睡前猶自閒談:「華仁堂這三個字多有威嚴,暖,幾時我們也改個名字。」

  印三笑問:「叫什麼?」

  「香港有間店叫皇上皇。」

  「那我們改作太上皇。」

  程嶺又笑彎腰。

  這樣胼手詆足的生活,她不以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嘔吐過一次。

  白天照樣地忙,只泡了壺白菊花茶喝。

  一連數晚,她都覺得不適,起來過,經過折騰,臉容憔悴。

  這時,年輕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錢,她親眼目睹養母一日一日那樣消逝,最終皮包著骨,枯槁如骷髏。

  明天,明天無論如何要去看醫生。

  那天晚上三點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悶亂,起床,發覺印三不在房內。

  她抬起頭。

  外頭有聲響。

  程嶺聽覺十分靈敏,立刻聽到有兩個人在說話。

  她輕輕走出睡房,只見大門開了一條縫子,有燈光透進來,門外走廊處人影幢幢。

  程嶺走近,聽得印三壓低了聲音說:「我叫你不要再來纏住我。」他講的是英語。

  程嶺的心一凜。

  有一個女人答:「我要錢用。」

  印三說:「我也沒有錢。」

  女子哼一聲,「誰相信,都說你現在做老闆,收入好。」

  「當初已經付一大筆給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門來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發我一點。」

  「這是我所有。」像在數錢。

  「我不是乞丐,零錢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開大門,印三拚命擋駕,掙扎間程嶺看清了那女子的臉容。

  只見她是一個洋女,黃色油膩頭髮,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臉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殘花敗柳,就該是這個模樣。

  她是誰,為何上門來。

  一個妻子最恐懼的事終於發生了。

  程嶺蹬蹬蹬退後幾步,腳步踉蹌。

  門外的人並沒發覺門內有人,不知事情已經敗露,還在爭執。

  終於印三自口袋掏出鈔票,付給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那女子滿意了,轉身走下木樓梯離去。

  她來過幾次?以前程嶺睡得沉,不發覺,最近身體不適,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靜靜坐在沙發上。

  只見印三關上門,吁出一口氣,輕輕走回房間去。

  這時,程嶺在他身後開亮了燈。

  印三像一個被警察當場逮捕的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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