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言聲有點渴睡,我替她蓋上薄被。
或是打網球,我想。冬日的太陽天最好打網球。
而夏日的太陽天最好躲在屋裡飲冰。
凡是有太陽的日子都不是適合工作的日子。
「宋大夫。」
我抬起頭,是董太太。她那帶蘇州口音的粵語嚅嚅地有說不出的悅耳,但除非言聲痊癒,否則她聲音中不會帶有歡愉之意。
她替言聲整理頭髮。
言聲睡著了,像只小貓,根本不管這些,天有沒有塌下來她也不相干。
「宋大夫你要成家了?」
我不出聲。
「你蜜月期間,咱們言兒可怎麼辦?」
我忍不住解釋,「董太太,那是報上的謠言,每隔一陣我一個朋友就拿我開玩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她愕然,「婚姻大事哪,如何不是真的?」
我尷尬的笑。鄭大姐說得對,不分辯最好,但董太太不是別人,不知怎地,她在我心目中頗有重要位置。
她說:「你們年輕人是越來越新潮了。」略有怪責之意。
我面紅耳赤。
「言兒今日如何?」
我不回答,把她連人帶椅搬進來。
「別讓她睡大多,」她說,「我怕她的肌肉活動量會不夠。」
「是。」
「宋醫生,他父親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們或者會得把她帶到北美洲去看看專科。」
「也好,」我說,「看看那邊的專家怎麼說。」
「你不見怪吧?」
「董太太,你言重了,這世上,不會有比看著言聲痊癒更令我快樂的事了。」
董太太很感動,緊緊握住我的手。
「待她醒來,你可以陪她到空地走走。還有,她怪喜歡茉莉花的香味。」
「什麼?」董太太抬起頭,「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因為我買了一大束茉莉回來,放在這只瓶中,她便一直坐在這瓶子旁,」
「啊!」董太太動容,「言兒一定最喜歡茉莉,你說這是否意味著她在痊癒中?」
「情況有進步。」我低聲嚷。
「宋大夫!」董太太雙眼立刻充滿淚水。
「有希望。」我說,「顯示她對以前的事有記憶。」
「太好了。」董太太緊握雙手。
「快去買多多茉莉花,催促她的回憶,她還喜歡些什麼?」
「喜歡——喜歡——」董太太團團轉。
「慢慢,」我斟一杯茶給她,「不急。」
「記也記不了那麼多,讓我想,啊是,音樂盒子,她搜集音樂盒子。」
「夠了,讓我試一試,」我說,「交在我手中。」
「你打算怎麼樣?」
「我?」我先要出去一下。
我取過外套,立刻到禮物店去物色音樂盒子,逐間逐間的鋪子找。
終於被我在一問古玩店找到一隻玻璃音樂盒,一開動裡面一個穿銀色衣服的小丑會得緩緩舞動。
歌曲的名字:《請來華爾茲》。
非常美麗,非常動人,我把口袋裡所有的現款都掏出來,抱著那只盒子,沒有錢吃飯,才忽然想到可以到朱雯家去吃,我與朱雯有約。
到朱宅其實火氣已過,但忍不住要教訓教訓她。
我在電梯中試著咆吼:「嫁我?我怎麼不知道?嫁我?」
電梯門打開,一位太太進來,剛好聽到我在叫:「嫁我?」
她嚇得一怔,然後狂叫起來,奔出電梯,我想追上去道歉,但是電梯門已經閉攏。
可憐的女人、她準會被嚇得三天睡不著,今日時辰不對,她遇見一個叫她下嫁的狂人。
我按朱宅的門鈴。
朱雯滿臉春風的來開門。
穿得真性感,黑色兔毛毛衣,V字領鑲黑色透明花邊,黑色長褲。
「星路——」
「叫我打令吧,」我發不出脾氣答,「反正下月我們要結婚了。」
「啊,怎麼,你就是為這個不高興?」朱雯訝異,「你幾時變得這麼小器?」
「朱雯,我要鄭重警告你,以後不要再用我做幌子。」我板起面孔。
「你生氣了?」
「是。」
「真生氣?」
「是,再這樣下去,連朋友都不用做。」
她沉默,笑容消失,坐在沙發上不出聲。
朱雯失去笑容,尖削的下巴便顯得單薄,斜斜的窄肩上似背著千斤重擔。只有她一頭烏黑錚亮的頭髮,才帶出無限生命感。
我不忍,坐到她身邊去,拉拉她的頭髮。
她不響。
我把她的秀髮捧在手中,深深的嗅著,一股清香沁在我心脾。
朱雯為了這把頭髮,不知花了幾許心血與時間,沒有什麼是偶然的吧。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
「為什麼告訴他們,我們將要結婚?」
「我不快樂,又無依無靠,空虛的時候,往往想到你,星路,我覺得世人除出你,沒有一個可靠。」
「這是不對的,」我溫柔的說,「朱雯,你是大明星,你的影迷已是最可靠的朋友,你還不滿足?你不應太貪,每個人都有寂寞的一刻,這是人生無可避免的。」
她不出聲。
「昨天又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
「公司與我的合約談不攏,他們說我已走下坡。」
「你要求什麼價錢?是不是太過分?逼他們說出不好聽的話?朱雯有時候要想想別人的處境。」
我緊緊地摟一摟她的香肩。
她不語,但已經看得出情緒平定下來。
「而且你也總會走下坡,誰不是呢,這是天然定律。」
她雙眼露出恐懼的神色。
「朱雯,從現在開始,你也應當有心理準備。」
她頹然。
「培養個人生活興趣是很重要的,錢你是不用愁,但如何漂亮地打發時間,確是一項藝術。」
她低聲說:「我明白,」
「而且我不覺得你有什麼理由要拒靳志良於千里之外。」
「你別管我。」朱雯又強硬起來。
「真的,他對你那麼好,」
「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還是迷信不嫁圈內人?」
「你別管我。」
「我巴不得不管你。」我說,「只要你讓我下台。」
「明天我發一則消息,說記者誤會我所說的話好了。」
「謝謝你。」我站起來向她一鞠躬。
「星路,你仍然愛我,是不是?」
「我能不愛你嗎?你像我妹妹一樣。」
「星路。」她緊緊抱住我的腰。
她的身體柔軟而溫馨,抱在懷中非常誘惑,但我們情比兄妹,我又怎會有非分之想。
「那是什麼?」她指著我的音樂盒子問。
「啊,」我說,「我送朋友的禮物。」
「什麼朋友?」
「你別理。」
「我一定要理。」
「你不認識的人。」
「我保證是王大澄,或是奚定華。」
「我保證不是她們。」
「你敢發誓?」
「敢。」
「發誓如果你說謊,你那些病人永遠不痊癒。」
「你這個毒婦,我才不會這樣說,這關我的病人什麼事?我拿我自身來發誓也就罷了。」
「你不敢發誓?」朱雯問,「包裹裡是什麼?我要看。」
她來搶奪。
「別過分,朱雯,別過分,喂,朱雯,請你控制你自己——」
在掙扎中,那只音樂盒子摔在地下,我聽到玻璃破裂的聲音。
我眼睛都氣紅了。
拆開一看,果然極薄的玻璃罩子已碎。
朱雯一看內容就知道不是送給王太澄或是定華的東西,歉意得吐血。
我疲倦的說:「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妒忌,要破壞要損人不利己,一定不肯放過別人?」
朱雯不敢出聲。
「我要走了。」我拾起那一大包破碎的東西,一如拾起枚破碎的心。
「星路。」
「不要再叫我。」
第六章
「我賠。」
「不,你賠不起。如你這樣的女人,滿天的星對你來說不外是一堆碎鏡片。」
我從來沒有這樣失望,我離開朱宅。
這麼夜了,還有影迷圍在樓下。
當我出來,不少人追上來問:「你是宋醫生,你是朱雯的未婚夫?」
我低著頭疾走,一頭撞到人。
一抬頭,那人尖叫,我停睛一看,原來就是剛才在電梯中遇見的太太,我想說幾句好話,沒料到她拔腳飛奔,我只好頹喪地離去。
不知是怎麼睡的,連鬧鐘叫我都聽不到。
在醫院一班女孩子雖然吱吱喳喳圍住我,我也沒有興趣聽她們說些什麼。
報上說,朱雯否認她說過要嫁人。
是非曲直,一切都在她口中,難為這些記者肯陪她玩,混口飯吃真不容易。而朱雯,在台上耽久了,也漸漸分不出什麼是生活,什麼是演戲,兩者合而為一。
我替她擔心。
一個早上我都比平時沉默。
我把整包破碎的心取到言聲房中打開。
我抱怨說:「你看,就是因為某些人不負責任放肆的行為,招致我這種損失。」
言聲閉著眼睛假寢。
但是音樂盒子的發條沒有壞。
我上了鏈條,音樂盒發出一種柔和單調的樂聲。
我看到言聲的長睫毛顫動一下,我略為緊張。
「言聲。」我叫她。
她茫然睜開眼睛。
「言聲。」我在她耳畔叫她。
她仍然一點知覺都沒有。
我歎一口氣。
音樂結束,發條漸漸放鬆,只餘下寂寥的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終於全部停止,病房中靜得可怕。
「言聲,你聽不聽得到?你想不想它伴著你?我把它放在這裡,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開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