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快快睡覺。」
「我想多與你談談。」
「定華,我很慚愧,除了陪你吃頓飯之外,我什麼都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不願意。」她幽幽一聲歎息。
「定華,你不是真的要我娶你吧?」我笑,「我們從來沒有戀愛過,你的雙目,只為事業放光,此刻略有不如意,便希望與我拉攏天窗,太不公平,我記得你自小如此。中三讓蝦蟆仔考了第一,你就氣得要嫁人,下學期把寶座搶回來,又忘記這件事,我已經上過你當。」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
好了好了。
她隔一會兒酸溜溜地說:「可惜你的記性對每個人都那麼好。」
又來了。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記得,難怪王太澄與朱雯都對你死心塌地。」
喲,太澄,該死,我答應跟她聯絡,怎麼忘了?
「你既不肯同我們結婚,又對我們這麼體貼,為的是什麼?」
「所以說你是商業社會最巔峰的產品。定華,你有沒有聽過這世上有朋友這回事?」
「如果你娶王太澄,我們之間的友誼就報銷了。」
我只好乾笑。
「你有沒有見過她那些狗啃似的畫?還譽滿香江呢,不看那些畫評,真不相信有那麼多人肯為一頓飯埋沒良心。」
「湊熱鬧而已,大家好玩。」
「那些恐怖的畫,她以為把顏料擠在一張畫布上就是畫,就差沒與畢氏拜把子。」
我待她發洩完畢,「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告訴誰?」她吃驚。
「告訴太澄呀。」
「什麼?對她說老實話?讓她把我的眼珠於挖出來?我才不會那麼笨,況且她太過自信,早已中毒,深信是天才,何必去掃她的興,她又不靠那個吃飯,不過白相白相,這也是她惟一的樂趣。」
定華對太澄還是很仁慈,我也是這麼想,所以一直沒有對太澄的小嗜好發表真實意見。
「時間不早,該休息了。」我想抽身。
「星路,今天我看見的病人,還有沒有得救?」
我沉默,說到我心事上頭去了。
「嗯?」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定華感喟,「請你看治也不過是略盡人事?」
「是。」這也是事實。
「醫生不好做吧。」她輕笑。
「是。」
「你悶壞了?」定華反而倒過頭來安慰我。
「定華,不必理我,我希望你不但健康,而且快樂。」
「星路,你的病人,未必不快樂呢。」
「這樣說太殘忍了。」
她默認。
「再見。」
「星路,我們是相愛的。」
我笑著掛電話。
我們當然相愛,二十年感情的投資,非同小可。
才放下話筒一分鐘,立刻又響。
我發覺話筒是溫暖的,拿在手中太久了。
「電話得不到休息是會炸開來的。」那邊冷冷地說。
是太澄。
人永遠是這樣的,人家做同樣的事會得引起絕對不良效果,他做就不會,斷然不會,說不定還造福社會。
我忍不住笑起來。
「很好笑嗎?」
「你讀完那些情書沒有?」我間她。
「咄!」
「是畢加索寫給瑪莉蒂列茲的情信,令你嚮往?」
她說:「有人寫這樣的信給我,慾火焚身也是值得的。」。
火燒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就不這麼想了。
但此刻即使說破嘴皮,她仍然不會相信。
「其實你的偶像是個普通人,如果他不是那麼出名,那麼有才華,·以及那麼有錢,你就會覺得那些情信肉麻不堪。」。
「這是不對的,所以說你是一個俗人。」她不悅。
我打一個呵欠。
「與我說話就瞌睡。」又來一技冷箭。
周旋在一個紅顏知己之間,並不如一般人想像中那麼愉快。
「他這樣寫:『在我狗般的生涯中,能夠與你吃飯;是惟一的樂趣。』」
鬼才相信這是他惟一的樂趣!藝術家總是誇張,一點點挫折說得苦海無邊,太澄也就是這一號人物。
「文才是好的。」
「『狗般地生涯』……」太澄擊節讚賞,「唉,有時我想,狗還比我們強呢。」
「大澄,你這樣說就太不公平。」
定華要做白癡,太澄要做狗。都是天之驕子,一味呻吟,唉,這群人到底是怎麼搞的。
睡在療養院中的言聲不會這樣抱怨,我長長歎息一聲。
「你又有什麼煩惱?」她問我。
「太澄,」我說,「我想休息。」
「饒你這一次。」她意猶未足地掛斷電話。
我的媽,累得我!
終於再取出我的寶書《天龍八部》,但雙眼已經睜不開來,屎。一切寶貴的私家時間就讓這些女人糟蹋得淋漓盡致涓滴不剩。
可是這二十年來,我居然一貫容忍地與她們維持這樣的關係,不可謂不是異數。
我睡了。
做一個極奇怪的夢,要搬到一所新房子去,把地方全部打通作為一問大房。莫名其妙,居然把它裝修成淺紫色,可是你別說,淺紫的細花牆紙配乳白天花板不知多美,我開心得很,在空屋中打轉。
鬧鐘又把我叫醒,前生我與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夢由新屋那個間隔起,大床放在大書桌旁邊,一列衣櫃,音響設備前有兩座位沙發,地毯是藍灰色的,小小的露台上養著白鴿,晾著我心愛的威也納襯衫。
這麼清晰的夢境真是少有。
我依依不捨地掀開被子起床。
我不夠時間刮鬍子,只好用電須刨一邊走一邊操作。
到了醫院每個人用特殊的眼光看住我,彷彿我面孔上開了花。
發生什麼事?
我對牢鏡子,仔仔細細地看自家的面孔,只見皮色紅潤,雙目明亮,沒有什麼不妥。
我略略安心,進人休息室。
鄭醫生看到我,「早。」她說。
「早。」
「恭喜。」
第五章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恭喜?「加薪水?」
「裝羊。」鄭醫生笑罵,「一切都登在報紙上,清清楚楚。」她將一張報紙摔過來。
我低下頭,一眼看見斗大標題:朱雯定下月嫁宋姓醫生,近日忙縫製婚紗及籌備酒席。
還有一張我與她合攝的照片。
我臉色發紫。這,這,這從何說起?
鄭醫生問:「沒有這件事?」
我說:「絕對沒有。」
「那麼這消息是如何傳出來的?」
「我不知道。」我拿著報紙,手簌簌的抖。
「你要叫你女朋友說話小心點,專業人士要有職業道德,你的名字老與這種緋聞連在一起,於名譽不太好。別以為只有女人才得注意名譽,男人也一樣,這樣下去,恐怕沒有好的女孩子敢近你的身。」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千萬別以為明白你的人總會明白,天下明事理的人極少極少。」鄭氏停一停,「這次你付出的代價可大了。」
這是金石良言。
我問:「我能做什麼?」
我又問:「我能做什麼?」
「做什麼?千萬記得什麼都別做,事實勝於雄辯。」
「可是人家會誤會我——」我著急。
「人家不會老記得你。」她笑著拍拍我肩膊,「幸虧如此,不過這一兩天,也夠你受的。」
「教我怎麼應付?」
「不要解釋,人家問你,你裝沒聽見,這就沒事。」
「不大好吧。」
「你聽不聽?不聽就別請教我。」
我已經嚇得面無人色,趕快抓一隻浮泡再說,當然言聽計從。
這一個上午,大約有二三十人對我的「婚事」表示興趣。
他們的意見紛壇:
「以後看電影不用票子了。」
「朱雯真人美不美?有人說她怪瘦小的。」
「據說她的財產是八位數字。」
「宋醫生很快會自己開診所吧?」
「你們真的是青梅竹馬?」
「婚後朱雯會不會息影?」
「恐怕是宋醫生息診吧,哈哈……」
「什麼地方渡蜜月?不會在香港請喜酒吧,客人那麼多,怎麼會沒掛漏?」
「要多少個孩子?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新居佈置在什麼地方?都是同事,別忘記請我們喝杯咖啡之類。」
我索性戴上口罩,遮去一半面孔。
抽空打電話給朱雯,她的傭人居然說:「小姐不在。」
我咬牙切齒說:「告訴她我是朱星路醫生,我不是記者。」
傭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小姐約你今晚七時見,她在家等你。」
也好。我摔下電話。
那日上午渾渾噩噩,我都不曉得怎麼過的,只覺得氣,被人不清不楚的利用,即使那人是美麗的朱雯,仍忍不住氣惱。
下午我沒吃飯,就進病房見董言聲。
只要對牢她的時候,我才可以有些少寧靜。
劉姑娘正在餵她吃東西。
我說:「讓我來。」
劉姑娘也不例外,她問:「下個月做新郎倌?」
我說:「出去。」
她吐吐舌頭,離開我們。
我說:「言聲,我有說不出的衷情,我真倒霉。報上說我要結婚,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董言聲既無聲亦不言。
我把一碗飯餵完,替她擦嘴巴。
「你最好,」我說,「你沒有煩惱。」
我把她移到露台上曬太陽。
我說:「你看太陽多好,簡直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躺著們蚤子。」我呼呼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