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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來,今日我與你拍檔巡房,還不準備?」她催我。

  這項工作繁複而沉重,需要全神貫注。

  鄭醫生一踏進病房,頓時判若兩人,立刻變為德高望重的專業人士,臉容嚴肅,在病人眼前,她無異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那時我同朱雯說:你再也沒想過,做醫生最基本條件是要有壯健的雙腿吧。

  聽說做建築師也是,工務局來驗樓時陪著業主巡遍三十層樓,故勿論閣下是否有才華,雙腿不夠力就不行。

  到一點鐘我與鄭女士都已經筋疲力盡,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號看樣子不能挽回了,」鄭女士對兩個徒弟說,「真可惜,大家都盡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號怎麼會得惡化,灌滿了膿液。」

  我說:「但二○一與二○七痊癒,可以出院。」

  「那種小毛病提來做甚,」鄭醫生是另一個沒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聲。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鄭醫生問。

  「是。」我說,「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錯呀,上午為人民服務,下午斂財。」

  「不——」我想分辯,又維持沉默。

  她忽然說:「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面孔,是我們惟一的快樂。」

  我立刻漲紅面孔。

  最慘的是她的兩位女徒立刻莞爾,表示贊同。

  到頭來,總要調戲我。

  我脫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畢。

  「病人有無進展?」鄭女士間。

  「沒有。她根本無法抵受那一剎那的痛苦而放棄有知覺的權利,從此變成廢人。」

  「多麼軟弱。」鄭女士更感慨,「又是為了一個男人吧。」

  「男人為了女人,女人為了男人,」我唱出來,「總免不了是somebody』s  done  somebody  wrong。」

  「真活潑。」鄭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頑皮起來,促狹的問,「你呢?你為什麼還不結婚?你有沒有愛過人?有沒有人對你不起?」

  她怔住了,面孔在一秒鐘轉色佈滿滄桑,隨後立刻恢復,「走走走,玩笑開到我身上來了。」

  我加上一句:「我專醫破碎的心——」得理不饒人。

  「這顆心太老了,你不懂得處理。」她也很會應付。

  我們兩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這時才鬆一口氣。

  你真的看到一顆心的時候,你不會那麼說。一堆柔軟的肌肉,無數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維生的機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訪董言聲之前解決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來,我把外套領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車輕過泛油虹彩,如在南歐不知名小鎮,瀟灑而蒼茫,我記念董言聲。

  半日不見,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面前,對她傾訴。

  漸漸我變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為快。

  回來時醫院門夕賄老婦賣花。

  我見有白色茉莉,奇問:「茉莉?」

  老婦遞上來,我買一大束。

  劉姑娘見我便說:「好了好了,你來了。」

  「什麼事?」

  「董小姐熟睡至今,我們不知你昨夜有沒有給她吃藥。」

  我一怔,搶進病房。

  她熟睡在床。(睡公主。眾人皆老,獨她無知。)

  「有沒有推醒她?」

  「喚過,也拉過她。」

  我拍她的面孔,很焦急,如果拍不醒,就得用水。

  我三兩下手勢之後開始大力,結果兩下掌摑,她驀然睜開眼睛,我忍不住把她擁在懷中。

  劉姑娘揮一揮汗,「嚇得我。」

  真是我的心聲。她已睡了近十六小時。

  「要盡量避免她陷入昏迷狀態,」我說,「替她梳洗換衣服,我要帶她出去。」

  「到哪裡去?這裡一出去便是鬧市、又下雨。」

  「散步。」我說。

  「她還沒吃東西。」

  「我等她。」

  「下雨!」

  「借你的傘。」

  第四章

  我一意孤行,取過厚毛衣,替董言聲加身上,再圍上披中,戴上手套帽子。

  她臃腫如小孩子,只露出一塊面孔。

  我挽著她手帶她走下樓階。

  我不知道她有無感覺,我自己先興奮起來。

  我與言聲一直在石階上走下去,她的腳步很穩,亦步亦趨,並沒有露出不健康的樣子。

  微雨中的空氣很潤濕清新,我拖著她的手。

  「春天到的時候,你會不會痊癒?」我問。

  她的眼睛看著遠處。

  「努力一點,言聲,努力一點。」我低聲說。

  當然我得不到答案。

  「星路!」

  有人叫我。

  我轉頭,一輛車子停在空地上,下來的是奚定華。

  「你在這裡,我終於找到你。」她笑著走過來。

  當她看見我身邊的言聲時,定華笑不出來了。

  她很訝異的看著言聲,言聲自然自顧自看著山下的海與霧。

  「原來如此。」定華悻悻的說,「雨中散步,情調十足。」

  我問:「你怎麼會找了來?」

  「還不介紹我認識?」她答非所問。

  我悲哀的說:「不能介紹。」

  定華冷笑一聲,「我不知道你說什麼。」

  「她是我的病人,」我低聲說,「她彷彿是,又彷彿不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定華為之動容。「啊,她便是那位董小姐。」

  「是的,定華。」我回答。

  我把言聲緊緊拉著,不捨得放開她,即使是一剎那。

  「啊。」定華又再低呼一聲。

  我輕輕撥開言聲的頭髮,當她如一個嬰兒,讓定華看清楚她的臉容。

  「她長得美吧。」我輕輕說。

  「這是我所見過,最好看的五官。」定華歎道。

  我把言聲頭髮輕輕放下,任她依偎在我身邊。

  「一點知覺也沒有?」定華問。

  「是的,你說過你希望無知無覺,快樂似白癡,定華,現在是機會,你定睛看個清楚。」我無限無奈。

  「多麼可惜。」定華吃驚的說。

  「你能不振奮做人?」我趁機瞪她一眼。

  定華無語。

  我們三人緩緩散步。

  我間:「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我有要緊事同你說。」

  「說。」

  「你似無限不耐煩似的。」定華訝異。

  我不出聲,也許在言聲面前我再也不能忍受無病呻吟。

  「阿貝孔向我求婚。」

  「跟著他去猶大國吧。」

  「他是美籍。」

  「美元強勁,何必考慮。」

  「星路,我跟你說正經。」

  「我愛莫能助,這種事確也幫不了你,你目己想清楚吧。」

  「我想得頭痛。」

  我本想說:如果必須想那麼久,那還是安全點不結婚好。

  定華說:「如果求婚的是你,星路,那我就不用想了。」

  我轉頭看她,她的神色疲倦,眼睛都彷彿抬不起來。

  我禁不住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定華,卿本佳人,為何好強?」

  她雙手插在口袋中,不出聲。

  「這些年來,我們情同手足,忽然結婚,多麼滑稽。」

  「多年來我都在找一個敬佩的、仰慕的、可倚賴的、為我好、事事以我為先、忠誠、耐心的人……」

  我接上去,「結果你找到了。」

  定華訝異地說:「不,我沒有找到。」

  「怎麼沒有,」我提醒她,「那個人是你自己。經過多年的努力,你終於符合你自己的標準。」

  定華非常震驚,站住不動。

  我說:「你回去仔細想想,別太倉促做出任何決定。」

  定華有無限苦處說不出口,也對牢海景發呆。

  我身邊有兩個木美人。

  過一會兒定華說:「所有的事,我會自己考慮定當,像以往一樣。」

  她轉頭走開。

  作為自幼相知的朋友,我並不能幫她什麼。

  我同言聲說:「你看做人多寂寞,天長地久,一個人所有的不外是他自己。」

  言聲不響。

  「我們回去吧。」我說。

  定華的小車子正沿著小路轉下去。似紅紅的一隻甲蟲。

  這時董太太正急急跑下來,看到女兒,才鬆下一口氣。

  我把言聲交到她的手中。

  做一個無知無黨的小孩子真是最佳逃避方法,她的父母可以為她解決衣食住行這些大問題,醫生護士照顧她的健康,她還用擔心什麼。

  灰色一點,有時也覺得言聲永遠生活在黑暗世界裡並非太壞的事。

  那一個下午我很沉默。

  我離開言聲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雨也下得十分急,到宿舍我倒出一小杯雪萊酒暖暖身子,開了所有的燈,取出看了一半的書,預備集中火力沉醉在小世界中。

  電話響。

  應該有兩具電話,紅色由醫院打來,綠色供私人用。那麼我可以有權永遠不聽綠色電話。

  我一拿起話筒,就聽見定華顫抖的聲音。

  「定華,你還沒有平靜下來?」我放柔聲音。

  「我——」她忽老大哭起來,失去控制。

  我立刻放下書,「定華,我立刻來看你。」

  「不,不用。」

  「你還行嗎?你怎麼了?」

  「我思前想後,悲從中來。」

  「你不必想大多,況且,有什麼悲?大不了升職之前被人輕微陷害過一兩次,我馬上來看你。」

  「不!」

  「為什麼不?我弄不懂。」

  「我的頭髮待洗,我的眼睛很腫,星路,我不想見你。」

  我鬆一口氣,她仍然這麼愛美,由此可知我不必過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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