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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劉姑娘進來,評語:「真是二十四孝醫生。」

  我用手捧住頭。

  「疲倦?」劉姑娘挺同情我。

  「嗯。」

  「我介紹我妹子給你如何?」她再一次試探。

  「我的女朋友已經夠多了。」我說,「不勞你操心。」

  「聽聽這種口氣。」

  我說:「替病人抹身吧。」

  「董太太今早來過,她說有要事到美國去一趟,大約三五天回來,拜託宋醫生云云。」

  「是的,他們要另請高明。」

  「到全世界醫都一樣。」

  「也許她以前的男朋友可以醫好她。」

  「她此刻還認得他?」

  「她對他總比對其他人熟悉。」

  「沒有用,他怎麼肯來陪一個病人,董言聲沒生病時他都不要。」

  愛情這種事情最最巧妙,一點勉強不得。可以培養的只是感情,不是愛情。

  我長長歎息一聲。

  劉姑娘照顧言聲,無微不至。

  我撥電話到董府。

  董太太說:「是宋醫生,什麼事?」

  「沒什麼,我想知道,言聲那位……朋友……的姓名地址。」

  「他?唉,你想找他?」

  「是的,董太太,實不相瞞,我想一盡綿力。」

  「這個人非常難纏。」董太太說,「我怕你受委屈。」

  「不怕,大家男人怕什麼。」

  董太太說:「他很會侮辱人,我跟他談過一次,我被他氣得什麼似的。」董太太嗚咽起來。

  郎心如鐵,怪不得有人發誓要殺盡天下負心人。

  「讓我再試一試。」我懇求。

  「他叫孫永強,你到錦垛路七號去找他吧。」

  我掛上電話。

  我緊記這個名字:孫永強。

  能夠使言聲神魂顛倒的男人,無論如何,去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我趁傍晚去訪他。

  很幸運,他在家。

  「哪一位?」他來啟門時說。

  高大。神氣。粗擴。雙目炯炯有神。

  一眼看上去,絕對不似好角。要我給分數,我會給個忠字。

  「我姓宋,孫先生。」

  「我們認識嗎?」他問我。

  我剛在猶疑,屋裡面有溫柔的女聲傳出來,「強,是誰?」

  孫某馬上轉過頭去,以同樣溫馴的語氣回答:「有客人來探訪我們。」他便引我入內。

  屋子佈置是普通的陳設,印象深刻的是室內的整潔。

  那位太太出來同我一照面,我就呆住了。

  她腹部隆起,已經懷孕多月,神態有些倦意,但仍然看得出是個美婦人,最突出之處是她的臉容彷彿有聖潔的光芒,是的,所有的孕婦都如此,所以聖母馬利亞那麼美麗。

  我還能說什麼呢?

  一切太遲了,人家的孩子都快已出世。可憐的言聲,注定要做傷心人。

  我傻傻地站在人家客廳中。

  那孫某不是笨人,他問我:「宋先生,我們真的見過面?」

  我一眼看見牆角放著網球拍子。

  我說:「我們一起打網球,記得嗎?你給我地址……今日我恰巧在這附近訪友,順道上來看看你們。」

  孫氏一點兒也不相信我。

  他非常聰明,即時微笑對妻子說:「給我們做兩杯牛奶茶,我相信宋先生會喜歡。」

  他妻子立刻微笑著起身到廚房去。

  他轉身看她走開,然後問我:「你是誰?」

  我也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是董言聲的醫生。」

  「呵。」

  我說:「本來我要求你去見她,此刻覺得不必,總有人會被傷害,我不想尊夫人知道這件事。」

  孫永強緩緩地說:「她不需要知道。」

  我訝異地說:「你的意思是——」

  「我同你去。」

  我呆住。

  「是不是真的?」他低聲問,「他們說言聲已完全迷失了本性。」

  「我是她醫生,你可以相信我。」

  孫略為變色。他深深歎一口氣。

  他取過外套,「還在等什麼?」

  我沒想到事情進展得這麼順利,一時不知是悲是喜,手足無措。

  孫氏高聲同他太太說:「我出去一會兒,一小時就回來。」

  他的妻子追出來,同他說再見。

  我像犯罪似的:犯了引誘他人丈夫去見舊情人的罪。

  孫開得一手好車,無遠弗屆,每一條道路他都瞭如指掌,這是追女子必須有的技巧之一。

  而我,我連淺水灣都去不到,好幾次開車接朱雯去兜風,有時上了大學堂,又有一次闖到香港仔,總是無法兜到那著名的沙灘。

  「什麼?」我看著孫永強,是他同我說話?

  「她會不會認得我?」孫氏問。

  「我希望她會,你是她刻骨銘心的人。」我答。

  「你認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個問題。」

  孫氏的車子開得飛快。

  我抓緊安全帶,說道:「小心駕駛。」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內心也很痛苦。

  車子在二十分鐘到達醫院。

  我與孫永強一下車就看見有兩個女人在停車場,一見我們,馬上迎上來。

  她們一個是太澄,另一個是定華。

  咦,怎麼會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邊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與朱雯結婚?是還是不是?」

  我呆住。

  孫馬上退開三步,以極同情及過來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簡直有點歇斯底里,「你說呀。」

  「你誤會了,太澄,我沒有要結婚。」我走過去,「你別信報上的胡言亂語。」

  她鬆下一口氣,掩住面孔。

  定華則轉過身子,背著我們。

  空曠地方的風很強勁,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貼,我這才發覺定華瘦得可憐。

  我叫住她,「定華。」

  她抬起大眼睛,神情呆滯。

  我說:「我有點要緊的事辦,此刻沒有空與你們說話,你們先回去,別胡思亂想。」

  我拉起孫永強,跑進療養院。

  在電梯中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孫終於忍不住:「你要當心,稍一不當,便會鑄成大錯。」他以前車之鑒的身份說。

  「說來話長。」

  「我的同情屬於你。」

  我苦笑。

  隔一會兒他問,「她們都想同你結婚?」

  「不,她們只是不想我結婚。」

  「嗄。」

  「極端自私,像一些佔有慾極強的女孩子不愛兄弟娶妻一樣,只不過她們更厲害。」

  輪到他苦笑。

  抵達四○三病房前,我與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進去,你隔五分鐘進來,如果她不抬頭,試試弄出點聲響。」

  言聲照樣坐在床沿,劉姑娘不在。

  她似一個小孩子般,雙手放胸前,頭垂干,不知在想些什麼,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聲,」我過去蹲在她面前,「言聲,我帶了一個朋友來。」

  她不響,仍然維持那個姿勢。

  「言聲,你看看是誰。」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門。

  言聲聽到聲響,沒有反應。

  我輕輕托起她的頭說:「看,言聲,你可認得他?」

  言聲眼光渙散,毫不關心的射向孫永強的面孔,逗留在他臉上很久。

  但是,她不認識他。

  她甚至不覺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孫永強,對她來說,都好比兩張椅子,或是兩個床鋪。

  我雙眼發紅,頹然坐在地上。

  這樣也好。我見過一些女人過分「正常」的反應,看到男人,咭咭笑,骨頭髮酥,變為一堆肉泥,往異性身上亂靠,聲音都變了,只覺十分醜亞

  真正好風度有教養的女性,應如董言聲,對條件再好的男人也視若無睹,保持矜持,但言聲已經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從中來,無法抑止,嗚咽起來。

  孫永強走近她,「言聲,是我,你要打要罵,我都隨你,無所謂,你叫我一聲。」

  言聲眼睜睜看往他,連冷漠的神色都沒有,她根本不關心他。

  我站起來,知道這件事失敗。

  「孫先生,浪費你寶貴的時間,你可以回去了。」

  孫永強忽然失態,他抓住言聲的雙肩猛搖,「我不信你不認識我,我不信。」

  言聲給他一個不瞅不睬。

  「言聲,發生了這麼多事,你怎麼可以忘記我?怎麼可以?」孫永強直叫。

  我心中一絲痛快,是的,正應該這樣,正應該忘記他,忘得一乾二淨。

  這種人還把他記在心頭做什麼?

  「孫先生,夠了。」我阻止他。

  劉姑娘聽見聲音進來,推開孫永強。

  「這是幹什麼?」她惱怒地問。

  如一隻母雞保護雛兒。

  「我們出去吧。」我說。

  孫永強面色灰白,神情沮喪。

  「她竟不認得我!」

  我忍不住說:「你又不愛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輩子對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們——」

  「你們並沒有結婚,無論發生過什麼,都被你一筆勾銷,她現在忘記了你,忘記了一切,一了百  了。」

  他哭泣,「我沒想到是真的。」

  「她在這問療養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說。

  這麼大的一個男人哭泣,可見是真正傷心。

  「走吧。」

  第七章

  他一聲不響地奔出去。

  我緩緩走到停車場,太澄與定華仍在等我。

  「你們兩個,什麼氣候,當心凍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機開著大車在一旁等。

  「一起上車吧。」我說。

  車子的暖氣使我四肢百骸都鬆下來,我打呵欠,肚子餓,仍沒吃東西,心想橫是橫,相請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個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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