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走到角落躲懶,叫了一杯橘子水大口喝下。
"為何一個人在這裡?"
清流以為是任天生,低頭苦笑,"笨人躲起來比較好。"
那人笑了,"不要緊,有我這個一樣笨陪你。"
清流忽然發覺那人不是任天生,嚇一跳,抬起頭來,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粗眉大眼,十分可愛。
第三章
這也不稀奇,反正全船都是陌生人。
那年輕人伸出手來,"馬星南。"
清流也說:"唐清流。"
"好名字。"
"謝謝。"
"一個人?"
"不,陪劉太太來,我是她秘書。"
他說:"我與大哥陪父母。"
"呵,應當珍惜這種團聚機會。"
他笑笑,不語。
"你有心事?"
"你也看得出?"
如此憨直,不會不是好青年。
他說:"爸媽一向不喜歡我,他們喜歡大哥。"
"不會,只不過你大哥懂得迎合,所以得到更多笑臉,其實在他們心中,你倆地位同等。"
馬星南笑,"你怎麼知道?"
"親生父母,不會偏心。"
他改變話題,"噯,在船上怪無聊,今晚一起跳舞如何?"
"我試試請假。"
"七時在三樓星光甲板上等你。"
"好。"
清流大膽上前向劉太太請假。
老太太正與余求深喁喁細語,她爪子似的手搭在他宏厚紮實有彈性的肩膀上不放。
老太太根本沒聽清楚清流說些什麼,心不在焉地揮手,"去,去。"像趕一隻蒼蠅似。
清流見目的已達,那裡還顧自尊,一溜煙走掉。
沒想到找到了余求深那樣好的替工。
她走到咖啡座。
這次可真看到了任天生。
任天生觀她氣色,給她一杯愛爾蘭咖啡。
清流喝一大口。
他輕輕問:"氣惱?"
清流頷首,歎口氣道:"窮人要維持一點自尊不容易。"
"人窮志不窮。"
"真不知哪裡來那麼多的空話。"
任天生笑,"可是發現某人的真正身份了?"
清流抬起頭來問:"你怎ど知道?"意外之極。
任天生不敢說,以往,曾經有母女在船上度假,那人拚命獻慇勤,少女以為對象是她,樂得什麼似的,結果,目標卻是母親。
任天生當然猜得到。
那少女沮喪的神情,同今日的唐清流一模一樣。
"你認識余求深?"
"該人也是船客。"
"常常來?"
任天生答是。
"每季都見到他?"
任天生笑笑說:"許多人都喜歡坐船。"
"每次都找到獵物?"
"那我就不清楚了。"
"原來,"清流恍然大悟,"這船是他覓食之地。"
任天生不出聲。
清流這才發覺自己的口角何等粗俗,有點羞愧,也立刻噤聲。
倒是任天生,不以為意,輕輕說:"世上千奇百怪,什麼都有,一隻船是社會縮影,剎那間有緣,各人聚在一起,泊了岸,各人又散東西。"
清流認為他的見解不錯。
只是,外型那樣好的一個人,不料是個草包。
咖啡座多了一位人客,清流見過這個艷女,她也認得余求深。
噫,難道半條船都為這個人傾倒不成。
清流不想同她搭訕,不料她卻有意思說上一兩句。
她訴苦:"青春貌美還比不上金錢。"
清流忍不住說:"也有人不愛錢。"
那艷女笑了,"誰,你?我?"
清流不敢搭腔。
"在這隻船上的人,不是被請的,就是請人的,都是一種交易,你說為的是甚——?"
沒說上幾句,有人在遠處喊她:"娜塔莎,娜塔莎",一定是請她的人。
她搖搖頭,站起來走開,腳上踩著九公分高跟鞋,不知怎樣走得動,真是練出來的功夫。
任天生看著她的背影,不出聲。
清流說:"又是另外一種人。"
任天生點點頭。
清流笑,"這眾生相也夠你欣賞的。"
他鼓起勇氣,"今晚七時,想約你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意外,"我已經約了人了。"
又遲一步,任天生頓足。
"改天見。"
清流回艙去替劉太太整理行李。
劉太太也準備跳舞。
她在挑衣裳,綾羅綢緞灑滿地,不知穿哪一件才好。
"清流清流你來看看是哪件適合。"
聲音興奮得一如少女,聽上去十分詭秘,清流覺得不自在,勉強笑道:"珠灰紗衣就很好。"
"那是上半年的款式。"
急得團團轉,坐在輪椅上頓足。
她像是真忘記了年齡歲數,剎那間走過時空,回到半個世紀以前去。
清流忽然覺得沒有什麼不好,只要當事人快樂即可,於是改變態度,喜孜孜幫她拎起一件翠綠色袍子,"不是帶了一套綠寶色首飾嗎?配這個多美。"
劉太太笑了,"綠配綠,多俗氣。"
"那該配什麼?"清流是真好奇。
"大膽一點,配紫晶,傳統些,配黑珍珠。"
"紅寶石行嗎?"
"那是險著,倘若寶石大如鴿卵,顏色又似鴿血,不知多搶眼。"
這席話叫清流開竅。
"就這套吧。"
珊瑚連忙取過袍子去熨。
老太太笑說:"我且去打個中覺。"
清流開啟首飾盒子,檢查珠寶。
珊瑚用自備小蒸氣熨斗噴晚裝上皺紋。
她對清流說:"你心地好。"
"人嘛,總要自得其樂。"
"誰說不是。"
清流感喟:"不知幾時,人類的靈魂才會隨著肉體同步老去。"
珊瑚笑了。
卜一聲,忽然沒了電,清流看一下,"我去找艙務員借新插頭。"
"快去快回。"
借到插頭,回頭就走,有人在走廊截住她。
清流抬起頭,看到余求深與他的標誌白襯衫。
他微微笑,"你怎麼在這裡。"
清流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他還想怎麼樣?
"找你呢?"
"有何貴幹?"
"七時正,一起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一怔,嗤一聲笑出來,"你不是已經有了舞伴嗎?"
"我也有權與別人跳舞。"
清流看著他,"我想不,我另外約了人。"
她轉頭走,他叫住她。
"你看不起我?"
她想一想,"沒有,我不敢。"這是真話。
"為甚ど態度變得如此厲害?"
"因為覺得不配同你做朋友。"
"你訕笑我。"
清流十分熱誠,"完全沒有這樣的事,人各有志,勉強不得,我心甘情願替劉太太打點生活起居,希望你也不要看低我。"
"我知道背後他們怎樣說我。"
"既得利益,不用理會別人閒話。"
清流顧自回艙房。
珊瑚接過插頭駁上用。
"你去找找那條黑色繡牡丹花大披肩。"
清流記性好,三分鐘就拿出來。
珊瑚笑,"今晚你也去見識一下吧。"
"我沒有琉璃鞋。"
"往箱子裡挑行頭好了,神不知鬼不覺。"
清流遲疑。
珊瑚又餓:"你若帶著三百件衣裳的話,你會不會記得每一件?"
清流笑了。
游輪黃昏駛進直布羅陀海峽,兩岸是峭壁,海鷗鴉鴉低旋,那氣氛神秘憂鬱,可是甲板上張燈結綵,樂聲不停,紳士淑女衣著華麗,笑語欣欣,恰成對比。
清流只覺眼界大開。
單是今晚,已值得上船。
她穿著一襲簡單的黑紗晚裝,借了老太太一條紅寶石項鏈,已經光芒四射,有不少男士打聽那是誰。
她靠在欄杆上看風景。
"找到你了。"
清流抬頭,看到英俊的余求深。
她意外,"劉太太裝扮妥當,待你去接她呢。"
"來,先跳隻舞再說。"
清流笑笑,由他帶入舞池。
"今晚你漂亮極了。"
"謝謝你。"
"你身輕如燕。"
她看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這些,都不重要。"
"是,"他笑,"你我都有工作在身。"
清流說:"快去吧。"
這時,有人拍他的肩膀,叫他讓舞,他看了對方一眼,沉默的退下。
任天生接過清流的手,"你約的是他?"
"不是。"
"我造次了,像你這樣可愛的小姐,不乏舞伴。"
"可是他還沒來。"
任大生凝視她,"不過你也並不在乎。"
清流笑了。
"你今晚真漂亮。"
給他們說多了,清流也真相信起來,吸進一口氣,挺起胸膛。
任大生遞一杯香檳給她。
才喝一口,聽見甲板另一頭一陣轟動!原來是劉太太上來了。
燈光下的她儼如一個女皇,頭上戴著閃爍的鑽冠,肩上披著華麗的繡花披肩,尺來長的絲線流蘇幾乎垂到足踝,精裝下的劉太太有尊嚴有身份。
穿著小禮服的余求深站在她身後,因為太英俊了,看上去像子侄而不是像小白臉。劉太太想往前走,余求深連忙攙扶。
清流想上前幫忙,任天生忠告:"不需要你。"
真的,已經批准她告假,還礙在跟前幹什麼。
"到甚ど地方去開小差好?"
任天生答:"跟我來。"
他把她帶到瞭望台上。
"奇怪,今晚沒有風。"
北斗星閃爍皎白,與月亮相輝映,叫人心曠神怡。
清流抬頭觀星,"嘩,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星夜。"
任天生忽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清流笑了,"這兩句中文詩文法似乎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