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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她索性走到角落躲懶,叫了一杯橘子水大口喝下。

  "為何一個人在這裡?"

  清流以為是任天生,低頭苦笑,"笨人躲起來比較好。"

  那人笑了,"不要緊,有我這個一樣笨陪你。"

  清流忽然發覺那人不是任天生,嚇一跳,抬起頭來,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粗眉大眼,十分可愛。

  第三章

  這也不稀奇,反正全船都是陌生人。

  那年輕人伸出手來,"馬星南。"

  清流也說:"唐清流。"

  "好名字。"

  "謝謝。"

  "一個人?"

  "不,陪劉太太來,我是她秘書。"

  他說:"我與大哥陪父母。"

  "呵,應當珍惜這種團聚機會。"

  他笑笑,不語。

  "你有心事?"

  "你也看得出?"

  如此憨直,不會不是好青年。

  他說:"爸媽一向不喜歡我,他們喜歡大哥。"

  "不會,只不過你大哥懂得迎合,所以得到更多笑臉,其實在他們心中,你倆地位同等。"

  馬星南笑,"你怎麼知道?"

  "親生父母,不會偏心。"

  他改變話題,"噯,在船上怪無聊,今晚一起跳舞如何?"

  "我試試請假。"

  "七時在三樓星光甲板上等你。"

  "好。"

  清流大膽上前向劉太太請假。

  老太太正與余求深喁喁細語,她爪子似的手搭在他宏厚紮實有彈性的肩膀上不放。

  老太太根本沒聽清楚清流說些什麼,心不在焉地揮手,"去,去。"像趕一隻蒼蠅似。

  清流見目的已達,那裡還顧自尊,一溜煙走掉。

  沒想到找到了余求深那樣好的替工。

  她走到咖啡座。

  這次可真看到了任天生。

  任天生觀她氣色,給她一杯愛爾蘭咖啡。

  清流喝一大口。

  他輕輕問:"氣惱?"

  清流頷首,歎口氣道:"窮人要維持一點自尊不容易。"

  "人窮志不窮。"

  "真不知哪裡來那麼多的空話。"

  任天生笑,"可是發現某人的真正身份了?"

  清流抬起頭來問:"你怎ど知道?"意外之極。

  任天生不敢說,以往,曾經有母女在船上度假,那人拚命獻慇勤,少女以為對象是她,樂得什麼似的,結果,目標卻是母親。

  任天生當然猜得到。

  那少女沮喪的神情,同今日的唐清流一模一樣。

  "你認識余求深?"

  "該人也是船客。"

  "常常來?"

  任天生答是。

  "每季都見到他?"

  任天生笑笑說:"許多人都喜歡坐船。"

  "每次都找到獵物?"

  "那我就不清楚了。"

  "原來,"清流恍然大悟,"這船是他覓食之地。"

  任天生不出聲。

  清流這才發覺自己的口角何等粗俗,有點羞愧,也立刻噤聲。

  倒是任天生,不以為意,輕輕說:"世上千奇百怪,什麼都有,一隻船是社會縮影,剎那間有緣,各人聚在一起,泊了岸,各人又散東西。"

  清流認為他的見解不錯。

  只是,外型那樣好的一個人,不料是個草包。

  咖啡座多了一位人客,清流見過這個艷女,她也認得余求深。

  噫,難道半條船都為這個人傾倒不成。

  清流不想同她搭訕,不料她卻有意思說上一兩句。

  她訴苦:"青春貌美還比不上金錢。"

  清流忍不住說:"也有人不愛錢。"

  那艷女笑了,"誰,你?我?"

  清流不敢搭腔。

  "在這隻船上的人,不是被請的,就是請人的,都是一種交易,你說為的是甚——?"

  沒說上幾句,有人在遠處喊她:"娜塔莎,娜塔莎",一定是請她的人。

  她搖搖頭,站起來走開,腳上踩著九公分高跟鞋,不知怎樣走得動,真是練出來的功夫。

  任天生看著她的背影,不出聲。

  清流說:"又是另外一種人。"

  任天生點點頭。

  清流笑,"這眾生相也夠你欣賞的。"

  他鼓起勇氣,"今晚七時,想約你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意外,"我已經約了人了。"

  又遲一步,任天生頓足。

  "改天見。"

  清流回艙去替劉太太整理行李。

  劉太太也準備跳舞。

  她在挑衣裳,綾羅綢緞灑滿地,不知穿哪一件才好。

  "清流清流你來看看是哪件適合。"

  聲音興奮得一如少女,聽上去十分詭秘,清流覺得不自在,勉強笑道:"珠灰紗衣就很好。"

  "那是上半年的款式。"

  急得團團轉,坐在輪椅上頓足。

  她像是真忘記了年齡歲數,剎那間走過時空,回到半個世紀以前去。

  清流忽然覺得沒有什麼不好,只要當事人快樂即可,於是改變態度,喜孜孜幫她拎起一件翠綠色袍子,"不是帶了一套綠寶色首飾嗎?配這個多美。"

  劉太太笑了,"綠配綠,多俗氣。"

  "那該配什麼?"清流是真好奇。

  "大膽一點,配紫晶,傳統些,配黑珍珠。"

  "紅寶石行嗎?"

  "那是險著,倘若寶石大如鴿卵,顏色又似鴿血,不知多搶眼。"

  這席話叫清流開竅。

  "就這套吧。"

  珊瑚連忙取過袍子去熨。

  老太太笑說:"我且去打個中覺。"

  清流開啟首飾盒子,檢查珠寶。

  珊瑚用自備小蒸氣熨斗噴晚裝上皺紋。

  她對清流說:"你心地好。"

  "人嘛,總要自得其樂。"

  "誰說不是。"

  清流感喟:"不知幾時,人類的靈魂才會隨著肉體同步老去。"

  珊瑚笑了。

  卜一聲,忽然沒了電,清流看一下,"我去找艙務員借新插頭。"

  "快去快回。"

  借到插頭,回頭就走,有人在走廊截住她。

  清流抬起頭,看到余求深與他的標誌白襯衫。

  他微微笑,"你怎麼在這裡。"

  清流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他還想怎麼樣?

  "找你呢?"

  "有何貴幹?"

  "七時正,一起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一怔,嗤一聲笑出來,"你不是已經有了舞伴嗎?"

  "我也有權與別人跳舞。"

  清流看著他,"我想不,我另外約了人。"

  她轉頭走,他叫住她。

  "你看不起我?"

  她想一想,"沒有,我不敢。"這是真話。

  "為甚ど態度變得如此厲害?"

  "因為覺得不配同你做朋友。"

  "你訕笑我。"

  清流十分熱誠,"完全沒有這樣的事,人各有志,勉強不得,我心甘情願替劉太太打點生活起居,希望你也不要看低我。"

  "我知道背後他們怎樣說我。"

  "既得利益,不用理會別人閒話。"

  清流顧自回艙房。

  珊瑚接過插頭駁上用。

  "你去找找那條黑色繡牡丹花大披肩。"

  清流記性好,三分鐘就拿出來。

  珊瑚笑,"今晚你也去見識一下吧。"

  "我沒有琉璃鞋。"

  "往箱子裡挑行頭好了,神不知鬼不覺。"

  清流遲疑。

  珊瑚又餓:"你若帶著三百件衣裳的話,你會不會記得每一件?"

  清流笑了。

  游輪黃昏駛進直布羅陀海峽,兩岸是峭壁,海鷗鴉鴉低旋,那氣氛神秘憂鬱,可是甲板上張燈結綵,樂聲不停,紳士淑女衣著華麗,笑語欣欣,恰成對比。

  清流只覺眼界大開。

  單是今晚,已值得上船。

  她穿著一襲簡單的黑紗晚裝,借了老太太一條紅寶石項鏈,已經光芒四射,有不少男士打聽那是誰。

  她靠在欄杆上看風景。

  "找到你了。"

  清流抬頭,看到英俊的余求深。

  她意外,"劉太太裝扮妥當,待你去接她呢。"

  "來,先跳隻舞再說。"

  清流笑笑,由他帶入舞池。

  "今晚你漂亮極了。"

  "謝謝你。"

  "你身輕如燕。"

  她看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這些,都不重要。"

  "是,"他笑,"你我都有工作在身。"

  清流說:"快去吧。"

  這時,有人拍他的肩膀,叫他讓舞,他看了對方一眼,沉默的退下。

  任天生接過清流的手,"你約的是他?"

  "不是。"

  "我造次了,像你這樣可愛的小姐,不乏舞伴。"

  "可是他還沒來。"

  任大生凝視她,"不過你也並不在乎。"

  清流笑了。

  "你今晚真漂亮。"

  給他們說多了,清流也真相信起來,吸進一口氣,挺起胸膛。

  任大生遞一杯香檳給她。

  才喝一口,聽見甲板另一頭一陣轟動!原來是劉太太上來了。

  燈光下的她儼如一個女皇,頭上戴著閃爍的鑽冠,肩上披著華麗的繡花披肩,尺來長的絲線流蘇幾乎垂到足踝,精裝下的劉太太有尊嚴有身份。

  穿著小禮服的余求深站在她身後,因為太英俊了,看上去像子侄而不是像小白臉。劉太太想往前走,余求深連忙攙扶。

  清流想上前幫忙,任天生忠告:"不需要你。"

  真的,已經批准她告假,還礙在跟前幹什麼。

  "到甚ど地方去開小差好?"

  任天生答:"跟我來。"

  他把她帶到瞭望台上。

  "奇怪,今晚沒有風。"

  北斗星閃爍皎白,與月亮相輝映,叫人心曠神怡。

  清流抬頭觀星,"嘩,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星夜。"

  任天生忽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清流笑了,"這兩句中文詩文法似乎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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