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住臉平靜地說:"人總會老,曾經年輕過,漂亮過,理應心足,應該慶幸才是。"
說罷,推著老太太進屋。
直到上床,臉頰仍然疼痛。
半夜,又起來兩次,伴老太太上浴室。
若不是年輕力壯,也做不了這份工。
天蒙亮老太太才睡穩,因此,清流也一直睡到九點多。
是珊瑚推醒她。
"太太起來了?"她朦朧問。
"你一定要先起床。"
"是,是。"
珊瑚幫著收拾衣物,"也真有你的,教訓起老太太來。"
清流賠笑,真像吃了豹子膽。
"她特別聽你,換了是別人,花瓶雜物早住你頭頂飛來。"
清流愣住,"真的?"
"黃柱石大律師就這樣叫她砸得頭破血流。"
清流駭笑,"他說了些什麼?"
"他叫她多做運動,少發牢騷,四十年老友就那樣撕破臉。"
清流低下頭,過片刻才說:"船今日泊岸了。"
"記住,你是來工作的,別老掛住上岸玩耍。"
"不敢,不敢。"
半晌她提起勇氣,"劉太太今年貴庚?"
珊瑚笑,"你說呢?"
"有無七十?"
"撕你的嘴,那不是變成老壽星了?"
"六十?"
"東家發糧晌給你就是了,你管她幾歲。"
"是,是。"
"叫人了,還不快去小心侍候。"
老太太躺床上,叫清流讀報紙給她聽。
先是頭條新聞,再是副刊上的專欄,接著,是娛樂新聞。
在這方面,清流的聰穎表露無遺,一眼關七,先約略看過標題,值不值讀呢,然後以輕快,或沉重,或感慨的口氣讀出。
老太太聽得津津有味。
清流真怕讀得太好,她會令她讀三五十萬字一本的言情小說,那還不悶死人。
老太太緩緩喝茶,慢慢伸懶腰。
清流放下報紙,"我陪你散步可好?"
"我還未梳洗。"她不願下床。
"我扶你在房中走走。"
老太太似笑非笑,"你想改變我生活,抑或,想指揮我?"
"不敢,但是——"
"對你有益的事,未必有利於我,你出去。"
清流懊惱,真多此一舉,應知都那麼大年紀了,固執如牛,推土機都不能轉移她旨意。
她出去吃早餐。
有人招呼她:"唐小姐,這裡可以看得見游泳池。"
清流一抬頭,意外地笑道:"你怎麼無處不在?"
招呼她的正是任天生。
他迅速替她取來英式早餐。
"老太太今日精神好嗎?"
清流笑了,她對東家任何瑣事都不予置評。
有人一早出來游泳,清流看了一會兒,問:"這船上怎ど沒有孩子?"
"客人多數是經濟恍較有基礎的退休人士,子女早已成年。"
"怪不得。"
"想聽幼兒的歡笑聲,那真是要到迪斯尼的大紅船上去。"
清流問:"你喜歡小孩?"
"是,你呢?"
清流微笑,"可是怕沒有足夠能力照顧他們。"
像母親,臨終時多麼不放心她,清流別轉面孔。
任天生忽然輕輕問:"唐小姐,請問你幾點鐘下班?"
清流一時未有領會,只歎口氣據實答:"我廿四小時當更,因貪圖薪酬豐厚,故此心甘情願。"
任天生笑了。
清流問:"你呢,工作時間可長?"
"一更八小時,今日下午二時即可休息。"
"那多好,需要受過嚴格訓練嗎?"
"公司要求頗高,但是卻難不倒有心人。"
"餐廳或咖啡室可要用人?"清流盼望地問。
"唐小姐取笑了。"
"真的,我需要一份包食宿的工作。"
任天生說:"我可幫你留意,如果有劉太太的推薦書更好。"
"我找機會同她說。"
這時,遠處走來一個人,清流一早便看到他,不知怎地,喉嚨有點乾涸。
那英俊碩健的身形屬於余求深,一般是年輕人,比起他,任天生顯得木訥。
他走到清流面前,"一早已經出來了。"
順手取起清流吃剩的烤麵包,塗上果醬,就吃了起來。
這親暱的動作有種說不出的曖昧,清流哪是對手,驀然漲紅面孔,並無作賊,卻無端心虛。
珊瑚出來尋人,朝清流招手。
清流連忙跟著她進去。
珊瑚問:"那是誰?"
"咖啡室領班。"
"不,另外一個。"
"他說他姓余。"
"姓卻不重要,什麼身份?"
"單身遊客。"
珊瑚哼了一聲。
清流知道她見多識廣,一定有獨到見解,於是問:"你覺得他是什麼人?"
珊瑚冷笑,"總而言之,不適合你,避之則吉。"
清流不服,但不想爭辯。
她們在談他們,他們也正說她們。
那余求深,一邊喝咖啡一邊問:"對唐小姐有意思?"
任天生顯然也認識他,可是與他談不攏,低頭整理單子,不去搭腔。
"漂亮女孩要多少有多少,小任,你說是不是。"
任天生仍然不出聲。
"我不會同你爭,你放心,我的目標並非唐小姐。"
任天生忽然鬆弛下來。
余求深說下去:"她只不過是個私人秘書,換句話說,是隨身丫環,這種角色,留給你好了。"
任天生忍不住喉嚨咕一聲。
余求深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你若想進展迅速,大可告訴她,你是大少爺,這條不羈的風是你家族生意,不過,老父逼你從頭做起,做此實習侍應生涯。"
任天生為之氣結。
余求深哈哈大笑,走遠了。
任天生從頭到尾沒說過半句話,要是清流知道這種事,一定會欣賞他。
在艙房裡,清流忙得不可開交。
老太太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半晌才說:"你要不是有這副手藝,早就轟你下船。"
指的是化妝吧,連清流自己都覺得意外,老太太彷彿十分欣賞她的用色及手段。
"經你一做,年輕十年。"
清流不敢自滿,只是唯唯喏喏。
"可是,對我來說,年輕五十年才有用呀。"
她忽然抓住清流的手臂,"把你的活力精血輸給我好不好?"
手越收越緊。
這次,清流生氣了,她冷冷看著老太太,不動聲色,用力推開她乾瘦的手指。
她說:"我去替你拿披肩來。"
力氣還要用來服侍她呢,怎麼可以給別人。
珊瑚都看在眼內,她不出聲。
一天還早,這個月的薪水不易賺。
清流把老太太推出去吹吹海風。
立刻有一幫男人圍住她說個不停。
"劉太太,今年我是兒童醫院主席,望你慷慨捐輸。"
"卑詩大學獎學金可也靠你。"
"我們一班朋友在搞貧童資助計劃,劉夫人必需鼎力幫忙。"
清流走到一邊。
無意聽到身後有人說話。
"那是她女兒嗎?"
"怎麼會,年紀不對,即使是親人,也是孫兒,她不過是她的傭人。"
"坐船都帶兩個工人,排場真不小。"
"你希望做她嗎,一把年紀,孤苦零丁。"
"不不不,我情願用腳走路,少戴幾顆鑽石不妨。"
清流愣住,這不是在說劉太太與她嗎,沒想到高貴的輪船上的客人並不特別高貴,一樣愛說是非,同菜市場裡的三姑六婆毫無分別。
清流忽爾覺得安慰。
"你在這裡。"
清流抬起頭,看到余求深,他總找得到她。
他坐在她身邊,揚聲說:"嘴巴專愛亂講,會不會受到懲罰,日後生疔瘡?"
清流失笑,原來他也聽到了閒言閒語,幫她出氣呢。
那兩位太太立刻噤聲,過一分鐘,站起來離去。
余求深仍然守著飄逸的白色長袖襯衫,笑笑問:"你怎樣報答我?"清流也笑問:"你說呢?"
又自覺似同人打情罵俏,緋紅了臉頰。
"這樣吧,介紹我給劉太太認識。"
清流一怔,"呵,這個容易,請跟我來。"
清流把他帶過去,向劉太太報上他的名字。
余求深立刻蹲到劉太太面前,絮絮地說起話來。
一陣風吹來,清流的背脊有點涼,忽然之間,她明白了。
余求深是什麼人,企圖些什麼,為何對她如此慇勤。
清流訕笑,冷眼旁觀。
只見劉太太像是忽然年輕了,視覺聽覺彷彿靈敏許多,她咧開嘴正笑呢!
清流暗暗好笑。
這私人秘書的職位,應由余求深擔任才是。
珊瑚在清流身後出現。
"我可說得是?"
清流豎起大拇指,"真不愧是半仙。"
"不敢當,這種舞男,我見得多了。"
清流偷偷歎口氣。
"每隻船裡都擠著十個八個,專伺單身女士落了單有機可乘撈一筆。"珊瑚甚為不屑。
"都滿載而歸吧。"
當"然,困在船中,動彈不得,是最佳機會。"
"成本不便宜。"
"小財不去,大財不來。"
她們兩人相視而笑。
清流心中釋然。
不然!余求深還會衝著她來?一個連替換衣裳都不多一件的窮女孩,拿什麼出來見人。
不要說是他,連她也不願隨便找一個人來牛衣封泣。
"既有舞男,交酬花也少不了?"
珊瑚笑笑,"那自然,有花蜜之處,哪裡少得了蜜蜂。"
鬧半晌,大家進飯廳去,見船長。
忽然發覺推輪椅的已是余求深。
清流掩嘴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