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
"請你立刻帶文憑及其它證件到錦繡路一號來面試。"
"現在?"
"方便嗎?"
"可以,我馬上來,一小時後可到府上。"
她洗了一把臉就出發,足足個半鐘頭才到那幢小別墅。
清流遲疑,這個女秘書不好做,每日交通來回時間已經吃不消。
一進門是小小會客室,女傭請她坐在那裡等。
半晌,那位程先生出來了,約六十餘年紀,穿唐裝短打、布鞋,在清流眼中,是個古裝打扮的人。
"程先生——"
"叫我老程得了,我是劉太太的管家。"
清流唯唯喏喏。
他上下打量清流,"唐小姐,我想看看你的證件。"
清流立刻把證件呈上。
"嗯,條件不錯,為何不升學?"
清流笑笑不答。
老程有點不好意思,"是家境不允許吧。"
清流點點頭。
"劉太太的意思是,需要一份身體檢查報告。"
"沒問題。"
"這是指定醫生,費用由劉太太負責。"
清流大膽地問:"我可否見一見劉太太?"
文明世界,小夥計也有權看清楚僱主才上工。
老程沉吟一會兒,"我去問一問。"
他進去了。
清流一個人坐著,半晌不見回音,後悔多此一舉,乞兒還要意見多多,真正討厭。
女傭人捧出茶點,清流一看,是小小精緻的火腿三文治與巧克力蛋糕,管家十分體貼,她吃得一點不剩。
又足足等了大半個小時。
老程出來了,他低聲說:"太太剛起身,請隨我來。"
清流立刻抿一抿鬢腳,拉一拉衣襟,跟著老程走。
劉太太房間在二樓,一進去,是私人起座間。
窗簾都嚴密地拉攏,光線幽暗,清流的雙眼要過數秒鐘才能視物。
她與老程又站了一會兒。
然後,臥室兩扇門一左一右同時打開,清流吃了一驚,一輛輪椅由看護推了出來。
真沒想到劉太太不能走路。
清流停睛一看,驚駭地發覺那並不是一位中年太太,這劉太太起碼已有七十歲,白髮蕭蕭,用一方絲巾包裡,身上穿著考究的袍子,又乾又瘦的雙手擱在輪椅扶手上,可是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正仔細地打量唐清流。
清流站著動也不敢動。
老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與看護一起退出去,會客室只剩她們二人。
劉老太太開口了,聲音乾涸蒼老:"我叫劉巽儀,你可以叫我劉太太。"
"是。"
"你看見了,我行動不便,需人服侍。"
清流點點頭。
"你可願做這種工作?"
清流答:"我做得來。"
"過來,近一點,在這張椅子上坐下。"
清流照她的意思做。
"平日,我不需要你。"
清流抬起頭來。
"下個月,我將乘船出海,需要一個遊伴照顧我,為期四個星期左右,換言之,這只是一份臨時工。"
清流不敢露出失望的神色來。
"不過,我可以付這個價錢。"
劉太太說了一個數目。
啊這幾乎是快餐店五倍薪酬。
劉太太又說:"況且,你可以乘船到地中海觀光,你去過歐洲嗎唐小姐?"
清流搖搖頭。
"不過,我得事先警告你,我體弱多病,行動不便,而且脾氣古怪。"
願意承認自己不易相處的人,到底還有良知,清流微微笑。
劉太太凝視她。
清流收斂了笑臉。
"檢查完身體,你可以先搬進我這裡,熟習一下環境與工作程序。"
"是,劉太太。"
"沒你事了。"
清流剛想退出去,卻又被她叫住,"慢著。"
清流轉過身去聽吩咐。
"過來。"
清流走到她面前。
"蹲下。"
清流蹲得同輪椅一般高低。
老太太忽然伸出手來,撫摸清流的面孔,她的手指有點顫抖,摸遍了年輕女郎的五官,在濃眉上再三巡視,然後,她擰她的面頰。
歎口氣說:"紅顏,紅顏。"別轉面孔。
清流站起來,感覺說不出的怪異。
老太太掀鈴喚人。
看護匆匆進來,把輪椅推走。
清流還聽得老太太輕輕說:"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臥室門已經關上。
清流回到樓下,老程咳嗽一聲,迎上來。
"怎麼樣,唐小姐?"
"我願意接受這份工作。"
過一日算一日。
老程沉默一會兒,"太太的工不好做。"
"我明白。"
"你需處處忍著她一點。"
"我懂得。"
"太太心地其實不餒,為人亦算慷慨,只是現在年輕男女都說不會遷就。"
清流唯唯喏喏。
"你考慮清楚了?"
"我斷不會中途而廢。"
"非常好,我叫司機送你出去。"
回到家,清流吁出一口氣。
房東馬太太在等她。
"唐小姐,該付房租了。"
"這幾天一定想辦法付清。"
馬太太笑笑,"我也有子女需要照顧,不等錢用,不會把住宅分租出來。"
"是,是。"過兩日,醫生把健康報告送到劉宅,老程在電話中對她說:"唐小姐,你可以隨時來上工。"
清流十分歡喜,"我即日可以來。"
"劉太太要求你簽署一張簡單的僱員合約,在這四個星期內,你不可中止服務,否則,需要賠償一百萬。"
清流吞一口涎沫,"老程先生,我也有一小小要求。"
"唐小姐請直說。"
"我欠租,想付清款項才上船。"
老程沒想到她情況這樣清苦,只得說:"我可以私人先借一點給你。"
"謝謝,謝謝。"
清流再到劉宅,心情完全不同,她沒有再見到劉太太!律師給她看過合約。
"如果劉太太對你的服務滿意,會多付一倍獎金。"
算是很公道,清流一揮筆,簽下名字。
過幾日,她就要乘船往地中海了,以後,以後的日子管它呢。
今天的危急總算已經大步跨過。
"唐小姐,你明日可以搬來住,我先帶你去看看捨宿房間。"
房間在另外一幢小小屋子內,看仔細了,原來是車房樓下,亦系地庫。
清流自嘲地笑了。
始終擺脫不了地庫,不如改個綽號,叫做住地庫的姑娘,現成就是一篇小說的名宇,也許,還能改編成電影。
可是小小樓梯走下去,發覺小房間整潔光亮,可享受半邊窗的光線,她又覺滿意。
老程說:"每日開飯時間分別是十二時與七時正,遲者自誤,要用車,預先同我講一聲。"
"是。"
"希望乘船回來劉太太繼續聘用你。"
清流聽了,受寵若驚,沒想到老程這樣看好她。
他又說:"你不過一時運滯,留落此地,放心,有一日會飛出去。"
清流不敢說什麼,低下頭微笑。
那日她出去付清房租,收拾雜物。
馬太太卻恍然若失,"搬走了?"
彷彿有點不捨得,當然不是真的,也許她只是在盤算,下一趟地庫該租給誰,男客還是女客,學生還是白領。
只一雙小皮篋就裝盡了清流的身外物。
其中有一幀小小的母女合照。
清流無限感慨,倘若母親有知,看到她如此吃苦,必定心如刀割。
她呆了一會兒,把照片收好。
馬太太又問:"有人找你的話,說你去了何處?"
清流微笑,"不會有人找我了。"
"萬一呢?"
清流仍然笑,"不會有萬一了。"
"那麼,若果王先生來找,我怎麼說?"
清流要過一會兒,才想起房東口中的王先生即她的前同居男友王遇信。
她的微笑並無援卻,"我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了。"
她不怨他,不是他,她也會找個借口走出來,擺脫後母,她再也不願留在那個家裡。
第二天一早,車子便來接她走。
房東抱著孩子在窗前看著清流登上黑色大房車,不由得喃喃說:"真有辦法。"隔一會又自言自語添一句:"我,我可是在這裡呆一輩子了。"
保姆工作不好做已在意料之內。
照顧嬰兒已夠辛苦,看顧老人更加不易。
早上六時已被喚醒,看護逐一解說老太太每日需要服食的藥物,醫生的電話地址,以及起居飲食習慣。
"喚人鈴時時在最古怪的時候響起,"看護苦笑,"在衛生間也得提防。"
清流一味只是答應。
"我做了整整一年。"有點自豪。
"另有高就嗎?"
看護笑:"我要結婚了。"
"恭喜恭喜。"
"劉太太付的薪酬不錯,儲蓄一年,已夠嫁妝。"
清流連忙說:"怎麼能同你比,我只是個打雜。"
看護一高興,又教了許多秘訣:"她罵人之際,千萬不可搭嘴,只當耳邊風。"
"多謝指教。"
鈴聲響起來,清流一留神,原來是配在身上的傳呼機。
"叫你呢。"
清流連忙趕去。
老太太坐在梳妝抬前,面孔像一尊臘像。
"會梳頭嗎?"
清流大膽踏前一步,"會。"若說試試看,一定會捱罵,已經在支薪了還說試?
"唔。"
清流輕輕解開老太太頭上的絲巾,只見白髮似絲棉,一點力也沒有,前額禿得厲害,不知從何梳起。
一旁女傭人已將梳頭用品取出。
清流看到一撮假髮,心中才安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