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盡自己能力,將頭髮梳好,輕輕罩上發網。
一心準備捱罵,可是老太太在鏡中一看,居然甚覺滿意。
她又問:"會不會化妝?"
"我需要一點光。"
老太太頷首,女慵人立刻乖巧地拉開一點點窗簾。
清流著手化妝。
她自己平日抹一點潤膚霜,可是塗脂抹粉,大抵屬於女人天性,還難不倒她。
不過劉太太的皮膚已無任何活力及彈性,需要一雙輕巧的妙手。
清流做得極之仔細,最後,在挑口紅的時候,她大膽的選擇鮮艷的桃紅色。
完工後,她去拉開窗簾,推開窗戶。
自然光探進室內,老太太抬起頭,看到鏡子裡去,忽然之間,她露出一絲笑意。
清流放下一顆心。
"好,服侍我換衣裳。"
她伸手一撐,顫巍巍站起來。
啊,原來她雙腳會得走路,平時只是不願立起。
清流連忙過去扶住,做她的枴杖。
劉太太身軀不輕,清流需用力支撐,又不可露出吃力之相,難度甚高。
老太太蹣跚走過去挑衣服。
"天氣暖和嗎?"
清流點點頭。
"我想穿好些。"
清流拉開衣櫃門,只見全是名貴套裝,她挑一套湖水綠取出。
女傭說:"我來做。"
劉太太這時才說:"她叫珊瑚,會同你一起上船。"
清流放心不少,原來依然是四隻手服侍一個人。
穿好衣服,老太太判若二人,精神得多,她取出首飾盒子,打開來,一陣眩目晶光,清流對珠寶毫無認識,對她來說,金屬玻璃珠子罷了,故一點沒有露出貪婪之色。
她挑了一串珍珠替劉太太戴好,再加一隻相配的耳環。
劉太太抓著鏡子左顧右盼,十分高興,口裡說:"好,好,好。"
清流知道她這一次考試及格了。
天可憐她。
中午,與其它工作人員一起吃飯,清流靜靜數人頭,連管家一共六個人,有一名司機據說出去了尚未回來,劉太太共雇著七名傭人。
身家根豐厚是必定的事了。
正埋頭吃飯,傳呼機忽然響起,人人放下碗筷查視,原來是找老程,他立刻丟下眾人匆匆趕去應召。
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好笑,可是,又有誰敢笑,人人只低頭吃鈑。
也好,從未見過一組如此緘默的下人,想必是老程教導有方。
菜式清淡可口,清流許久沒有吃這樣好的四菜一湯,竟添了三碗飯。
光是養活這七名僕人,已是一筆龐大費用。
劉太太的財富來自何處,她白手興家、承受自父母、抑或,是夫家遺產?
清流回到房間,扭開小小電視機看新聞。
吃飽了就想睡覺,她靠在沙發上盹著,半明半滅間像是看到有人在門邊張望。
"是媽媽嗎?"她直覺認為是至親。
"清流。"果然是慈母的聲音。
"媽媽,請進來坐。"
"不用了。"她沒有露面。
清流只看到她的衣角。
媽媽問:"還好嗎?"
"托賴,已找到工作,生活沒有問題,請放心。"
"那就好了,快點結婚生子,組織家庭。"
清流強笑道:"現代女性,也不講究那些了。"
母親的裙角在門邊動了一動,她像是想進來見清流,忽然之間,有人叫她。
清流睜開眼睛,夢已消逝。
"唐小姐,叫你去太太房幫忙。"
清流立刻把夢境丟在腦後,匆匆走出去。
上樓梯時才發覺眼角潤濕,連忙用手指抹去眼淚。
到了太太臥室才發覺眾人正在收拾行李。
排場派頭令清流詫異,只見一式十多隻大箱子,有許多只直立像衣櫃,衣服一件件掛著不會團縐,又有鞋箱帽箱,抽屜一格一格,宛如人家搬家。
帶那麼多行李,只為一次度假。
只見珊瑚忙得不可開交,額角冒汗,清流只得加入幫忙。
原來每套衣裳均需有配搭的鞋與襪,一日連睡衣換四次服飾,三十天就是百多套。
一想起要哪一套立即要取出給她,否則就會捱罵。
清流忽而覺得淒涼,經到了這種年紀,卻還變本加厲地留戀身外物,真值得同情!諸般綾羅綢緞,可幫得了她?
幫了片刻,已覺腰酸背痛。
珊瑚稱讚她:"唐小姐做得又快又好。"
清流連忙答:"還不是靠你指點。"
珊瑚說:"唐小姐沒有架子。"
"叫我清流得了。"
珊瑚笑笑不答。
清流問:"船艙放得下這許多箱子?"
珊瑚笑笑,半晌才說:"另外租一間房放。"
清流暗暗道:真笨,怎麼沒想到。
大箱子一隻隻關攏,不覺已做了半日。
"太太呢?"
"由看護陪著去醫生處檢查。"
怪不得不見人。
"在船上,可是我與你一間房?"
珊瑚答:"不,你與太太同住一組套房,我睡另一間房,太太通宵需人服侍。"
啊。
珊瑚坦白:"你會很辛苦。"
清流無奈,笑笑,坐下來。
珊瑚不便多詛,自去收拾別的雜物。
光是香水裝滿一隻化妝箱。
都是名費清雅的香氣,可是搽在老人身上,不知怎地,混著他們特有體臭,忽然變得刺鼻。
清流第一次覺得年輕真好,縱然一無所有,青春便是無價寶。
不過上天何等公平,人人擁有一次青春,即使是老太太,也光輝燦爛地年輕過。
珊瑚正整理相架子。
清流駭笑,帶照片旅行。
銀相架裡是老太太年輕時倩影,清流一看,嘩,美女,鵝蛋臉,高佻身段,穿泳裝,在泳池旁斜斜躺著。
完全是那種一出現四周圍的人都自然會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的那種女子。
一雙斜飛的大眼睛媚態畢露,十分現代,不像數十年前的人。
紅顏彈指老。
清流驀然有頓悟。
第二章
"每年都得乘一次船,回來之後,人人筋疲力盡。"珊瑚喃咕著。
另一張在舞會中拍攝的照片裡有一個老人,坐她身邊,狀甚親暱。
"是父親?"
珊瑚一看,笑笑,"不,這就是劉先生。"
"怎麼不見他人?"
珊瑚答:要"是還活著,怕已經一百五十歲。"
清流不敢再問,怕陷珊瑚於不義,人家不答,是吞吞吐吐,回答呢,是出賣東家是非。
於是大家埋頭苦幹,行李箱一隻一隻整理好關上,喚人抬下樓去,屆時,怕需要兩輛貨車才能運到碼頭。
珊瑚說:"她大概會叫你拎首飾箱。"
"嗄?"
"你可得小心,"她掩住嘴笑,"可別丟了珍寶。"
為了這個,清流一個晚上沒睡好。
結果,劉太太派她提藥箱。
看護解釋整個下午,然後,令她複述各種藥物用法。
清流心細,記性好,一絲不錯,有條有理,看護深慶得人。
出發了。
浩浩蕩蕩,如太后出巡。
六時正就起來忙,八時正請劉太太起床梳妝。
出門從來不需花多過十分鐘的清流覺得她宛如進入童話世界,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又有什麼必要是真的?孤零零一個人,排場做給誰看。
天公不造美,十時許下起雨來。
又得即刻安排什麼人負責打傘。
大家忙得團團轉,食人之祿,忠人之事,誰都不敢笑,都當一件正經事來做。
清流一直末有時間進食,餓得腳軟,百忙中老程給她一份三文治,她躲在浴室裡吃起來。
配在身邊的傳呼機又響,清流剛想放下食物,珊瑚按住她,肯定地說:"吃飯大過天。"
真的,做得那麼辛苦,還不是為著吃,清流靜靜坐下咀嚼。
車隊終於駛到碼頭。
行李箱逐個卸下,陣仗好不偉大,叫旁人側目。
珊瑚問清流:"你的行李呢?"
只一隻小小寒酸尼龍袋。
一抬頭,清流看到一隻龐大華麗白色輪船停泊在碼頭,船尾漆著黑色的四個大字:"不羈的風"。
呵多麼古怪的船名。
一邊只聽得珊瑚笑道:"其實也足夠。"
清流很喜歡劉太太這名貼身女傭,她甚有智能,為人又圓滑,熱心,更不會欺壓新人,日久遲早升做管家。
出來做事,能力固然重要,但處事也要服眾。
"幾時開船?"
"下午五時。"
劉太太的豪華船艙又一次叫清流合不攏嘴。
再辛苦也是值得,至少見識過了,不是人人有這樣機會。
這間頭等艙面積比一般住宅單位還大,足足千餘平方尺,兩房兩廳兩浴室,還有露台及落地長窗,看出去海天一色,美不勝收。
劉太太揚揚手,"累了,想休息。"
珊瑚連忙幫她寬衣。
清流去準備茶點。
老程跟著進來,"唐小姐,你睡這裡。"
清流連忙應一聲。
小房間也已經夠舒服。
"凡事小心,"老程叮囑:"一切忍耐。"
"我知道,忍無可忍,重新再忍。"
老程咧嘴笑了。
這時,有人送行李上來。
清流奇道:"這只箱子不是我的。"
老程說:"你又不穿制服這些服飾給你用,陪太太進出,不可太隨便。"
真沒想到老程如此周到,清流鼻酸。
剛想道謝,那邊已經叫人。
老程說:"快去吧。"
老太太先要將私家被褥取出換上,清流立刻召房口部人員上來,他們受過訓練,手段爽磊,服侍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