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歷史有點認識。"
"船上諸事平安?"
"若干客人預備上岸乘坐東方號快車返回巴黎。"
"多會享受。"
他忽然說:"清流,極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們認識多久了,彷彿已有十年八載。"
"清流,我有話說。"
"請講。"
"我鄭重向你求婚。"
拿著電話聽筒,清流耳畔嗡嗡作響。
"我可以給你一個舒適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聽他說下去。
"我打算轉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準時回家吃晚餐,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清流輕輕的笑,輕輕落下淚來。
"我們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聲。
"你可是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清流終於答是。
"兩天後我再找你。"
他把時間拿捏得很準,四十八小時已經足夠。
也許,命運安排她跟劉太太乘不羈的風,就是為著替可憐的她安排一個家。
溫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準時回來,將來,還可以養兒育女……
清流看著天花板,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機會嗎。
珊瑚過來,看她一眼,說道:"還未是時候。"
第六章
清流一怔,"你說什麼?"
她笑笑,"水晶燈纓絡上雖然有塵,但是暫時還不需抹。"
"你不是說這個。"
"是嗎,你以為我在說別的事?"
"你覺得我該找個歸宿嗎?"
珊瑚坐下來,"還不是時間,才廿一二歲,可會甘心長遠打理家務,刻苦耐勞,永不抱怨?一個家除出準時回家的男主人以外,總得還有其它吧。"
清流吃驚,"連你都那樣說。"
忽爾聽得一聲歎息。
原來是老程先生,他說:"錯過了碼頭,就得像我這樣,終身孤苦了。"
珊瑚沒好氣,"你也來發表意見,叫清流何去何從?"
老程攤攤手,"清流,你自己想清楚。"
清流笑了,"乞丐沒有選擇。"
"咦,怎麼說?"
"我只想找個棲身之所。"
"別說得這樣淒涼。"
"我幾乎已經決定了。"
"那對任天生不公平。"
"不會的,"清流微笑,"他也會得到他所要的。"
珊瑚不服氣,"那你步劉太太后塵。"
"噓,劉太太所獲驚人,富可敵國。"
"談論東家,聲音小一點。"
老式電梯軋軋聲上來,清流去拉開大門觀看,她希望是余求深回來了。
原來是雜貨店替鄰居送食物來,除了水果與酒,還有一整條鮭魚,全放在紙盒內,魚眼瞪老大,使清流別轉了頭。
樓梯通向天井,天井另有大門出口,用鐵閘攔住。
不見有人。
清流悄然返回室內。
老程告訴她:"太太說,明日叫你們一起上船。"
清流點點頭。
第二天又是大清早起來,準備行李轉飛機上船。
在飛機上劉太太吵鬧不休,用杯碟擲向侍應生。
副飛機師出來同清流鐵青面孔說:"請你控制令祖母,這是一輛美國飛機,襲擊服務人員屬刑事案件,聯邦密探會在飛機場等候你們。"
清流無奈,喂劉太太服藥。
她嫌苦,一口水直噴到清流臉上。
鄰座怪同情清流,"令祖母真難服侍。"
清流不出聲,真好眼光,看得出她母親也不會那樣老。
劉太太終於靜下來,清流到衛生間清理臉容。
她看進鏡子裡去,已經決定答應任天生了。
她歎口氣,回到座位上,珊瑚拍拍她肩膀。
劉太太已沉沉睡去。
清流問珊瑚:"上了岸,你有什麼打算?"
"準備辭職,薄有節蓄,想開一個小店,做點生意。"
"劉太太少得了你嗎?"
珊瑚就笑,"不知多少女傭人比我精乖伶俐。"
"做什麼生意?"
"衣物乾洗店。"
這是好主意。
珊瑚說:"不必擔心存貨滯銷,貨色過時腐壞,貨源出問題,亦毋需熟手技工,入幾架先進機器,服務誠實可靠即行。"
"知會了劉太太沒有?"
"我會早一個月通知她。"
"幸虧老程仍在。"
"他打算退休,沒告訴你嗎?"
清流不安,"大家一起走,不大好吧。"
"可能有點巧。"
"劉太太沒人照顧——"
"那麼,你留下來好了。"
"別取笑我。"
"放心,老程會替她找到應當人選才走。"
清流累得說不出話來,閉上眼睛。
聽到劉太太發出夢囈,沒有叫名字,也沒有具體句子,只是一種痛苦掙扎之聲。
她夢見了什麼?
是過去出賣自我的歲月嗎,抑或,看到了今日已有足夠能力收買一切的自己?
侍應生過來說:"已準備好輪椅,飛機即將抵達。"
清流點點頭。
"華人真孝順祖父母。"
清流忽然說:"她不是我祖母。"
"呵,莫非是母親?"
"我只是她的秘書。"
"天,那是什麼樣的工作。"
人家吃驚地掩著嘴走開。
真是,為了生活,有個限度,也不必太委屈。
當初挑中她來做這份工作,也是因為她背境奇突,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的緣故。
老程真是好管家,他一定會找到更好的人給劉太太。
那只雪白的大船停泊在碼頭,老遠就看見不羈的風四個字。
清流在心中囑司機:快點快點,還有三十分鐘船就開航了。
那船彷彿已成為她的家。
從下飛機趕來,最心急的便是唐清流。
她把劉太大扶坐到輪椅上,飛快推出海關。
偏偏她一個人被海關扣留詢問了二十分鐘,累東家在門口等她。
終於放行的時候,清流已汗流浹背。
又急問:"登船證呢?"
珊瑚答:"別擔心在這裡。"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那樣害怕,驀然發覺,她已把老程珊瑚以及劉太太當作親人。
清流頓覺淒涼,還來不及把捩水自眼角抹去,車子已經到了。
服務人員早已在等候她們。
"劉太太,歎迎你回到不羈的風。"
"大家都根掛念你。"
"需要些什麼,先回房去休息一下可好?"
清流鬆一口氣,一摸,面孔冰冷,原來海風凌厲,她連忙替劉太太繫上絲巾。
甲板上老遠看見任天生向地招手。
她急急走向前,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聽見你們今日上船,不勝歡喜。"
他與她都在工作,迅速放開手,可是她的心已經定了下來。
他訝異地說:"你瘦多了。"
她苦笑。
珊瑚過來含笑道:"清流,先把太太安頓下來。"
清流連忙道歉,推著劉太太進艙房。
一進門便看到一大盤雪白的鮮花,香氣撲鼻,看了開心。
船微微震盪下下,不小心還真的不會發覺,啟航了。
清流苦笑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嚮往旅遊。"
"噓,當心太太聽見。"
"實在太奔波了。"
劉太太坐在輪椅裡,一聲不響,頭上縛著絲巾,臉上架著太陽眼鏡,也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珊瑚賠笑道:"太太,可要打中覺?"
沒有回答。
清流說:"打開露台去看風景好嗎?"
珊瑚說:"你到餐廳去看看今晚吃些什麼。"
清流把輪椅推到露台邊,走出艙房,迎面碰見一個人。
"清流,你回來了。"語氣驚喜。
清流停睛一看,笑笑,"馬少爺,你好。"
"巴黎之遊可愉快?"
"忙得不可開交,走馬看花。"
"可是聽說——"
"我有工作在身,請讓路。"
把他當擋路的惡人。
"今天晚上可方便出來?"
"再說吧。"
清流低頭走開,忍不住再轉頭看他,這馬星南簡直不像個真人,只見他穿著大花襯衫,白褲子,白色掠皮鞋,最難得的還配著一頂白色水手帽。
清流嗤一聲笑出來。
在餐廳與領班聊了一會兒,他取出一客美女海倫式燉糖梨子,"請劉太太試一試。"
清流笑著叮囑:"記得蘆筍要蒸不要加牛油。"
領班連忙答應。
然後,胖胖的他忽然笑嘻嘻問:"唐小姐,好事可是近了?"
清流笑而不答,人家也是關心她。
回到艙房,見珊瑚在收拾衣物,劉太太仍然坐在輪椅上,維持那個姿勢。
清流蹲下來,幫她脫去鞋子,換上拖鞋。
又笑說:"怎麼還沒脫下墨鏡,我扶你到沙發上坐。"
"珊瑚探頭出來問:「下一站又是哪個埠?"
"應該是希臘的雅典。"
"是最後一站嗎?"
"我希望是,太太可別說我得福嫌輕。"
停了一站又一站,過了一山又一山,要走到幾時去?清流覺得疲倦不堪。
上船至今,她未曾好好睡過一覺。
清流輕輕幫劉太太除下絲巾,攏攏頭髮,替她按摩肩膀。
然後,替她脫下墨鏡。
"我扶你到沙發去。"
伸手到她腋下,要拉起她。
忽然之間,聽到珊瑚沉聲說:"放下她。"
"什麼?"清流抬起頭。
"輕輕放下太太。"
清流還不知發生什麼事,只得抽出手臂,把劉太太放回輪椅。
她的臉十分貼近劉太太,這時才發覺主人的眼珠凝固,已無生氣。
清流顫抖起來,忍不住摸她面孔,肌肉冰冷。
她沒有叫嚷,抬頭,看牢珊瑚。
珊瑚異常鎮定,"立刻叫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