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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衣服鞋襪全部檢查過熨好放在一邊。

  攝影師在六時正抵達,開始擺好器材。

  準備午餐的大師傅也帶著夥計上來,各就各位。

  大家都有點緊張,沉默地工作。

  老程指揮如意,堪稱是將才。

  八時正,他說:"清流,叫太太準備。"

  歐陽律師也來了,斟了杯咖啡坐露台上。

  "牧師呢?"

  "已派車子去接。"

  珊瑚攙劉太太起來,劉太太一時間像是不知今日要做些什麼事。

  慢慢想起來,她看著天花板歎口氣。

  奇怪,竟沒有笑意。

  她握著清流的手,忽然說:"我累了,不玩了。"

  什麼?清流愣住。

  "叫他們都回去吧。"她揮揮手。

  清流低聲說:"可是,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再也沒有精神。"

  "牧師正在外頭等呢。"

  珊瑚卻巴不得她取消婚禮,"我立刻去叫他們走。"

  劉太太又叫住她:"慢著,先喚求深進來。"

  珊瑚不甚願意,"好。"

  清流識趣,正欲退出,劉太太卻說:"你不用走開。"

  片刻珊瑚回來說:"他還未睡醒,叫不起來。"

  劉太太歎口氣,"你們看看。"

  珊瑚說:"我去解散他們。"

  幾日來的興奮一掃而空,劉太太頹態畢露,了無生趣,"清流,你說,是否該取消婚禮。"

  清流賠笑,"想清楚點也是好的。"

  劉太太抬起頭,"清流,說是改期吧。"

  清流點點頭。

  清流見歐陽律師仍然坐在露台上,上前與他耳語幾句,律師手一鬆,甜圈餅掉到地上,可是臉上隨即露出笑意。

  接著,清流把消息告訴牧師,牧師的反應不一樣,慈祥地勸道:"有分歧的話可以諒解。"

  清流笑笑,"你誤會了,我不是新娘。"

  牧師張大了嘴。

  清流招呼他:"請過來吃早餐,改好日期再通知閣下。"

  她再去看臥室裡的余求深。

  外頭鬧了好幾個小時,他朦然不覺,高枕無憂,露肩擁著被褥憩睡。

  幽暗的寢室裡有他的氣息,清流深呼吸了幾下。

  小時候,經過蛋糕或是她妃糖店,她也會這樣貪婪地深呼吸。

  余求深立刻醒來,看著她。

  清流這才知道珊瑚藏奸,並沒有來叫過余求深。

  這也是忠僕唯一可以做的事,護主要緊。

  他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你怎麼在這裡?"

  接著,取過腕表看一看,"唷,九點了。"想掀開被單起床。

  然後,發覺清流在他面前,不方便行動,笑道:"你讓一讓。"

  清流只得告訴他:"婚禮取消了。"

  這時,連清流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只是一愣,神色隨即恢復正常,反問:"是永久取消?"

  "大概是。"

  他笑了,嘿地一聲,十分合理地說:"我馬上收拾東西走路。"

  "太太並沒有叫你走。"

  他下床,轉過頭來,"小姐,知道在什麼時候下台是十分重要的事。"

  清流問:"你沒有失望?"

  他真正的笑了,"小姐,若果連這點心理準備也無,如何出來跑江湖。"

  "你——也不會一無所有吧。"

  "放心,一早講好條件,我已經得到我要的東西,一點也不吃虧。"

  老程說得對,劉太太的確是個慷慨的人。

  "也許,這樣只有輕鬆吧。"

  他想一想,十分坦誠地答:"也不是,合同上註明,婚後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筆豐富的獎金。"

  真沒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這時,虛掩的門外一聲咳嗽,清流聽得出是老程的聲音。

  余求深揚聲,"進來。"

  老程推開門。

  余求深說:"我立刻收拾東西走。"

  老程答:"太太想見你。"

  余求深說:"不必了。"

  "太太另外有安排。"

  他爽快地說:"不用麻煩,畫蛇何必添足。"

  他開始穿衣服。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問:"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穫不淺,人在巴黎,也該輕鬆一下了。"

  清流輕輕說:"後會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運。"

  他取過外套,瀟灑地開門出去。

  余求深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輕輕撫摸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見清流惘然若失的樣子,挪揄道:"世上這樣的湯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過頭來說:"不,他是他們當中很特別的一個。"

  珊瑚冷笑一聲。

  不久,劉太太證實了這一個說法。

  她尖聲問:"你們讓他走?"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劉太太走進臥室,彭一聲關上門,把自己反鎖在裡邊。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們幾個人,收拾客廳裡殘局。

  看看時間,才九點半。

  有人按鈴,原來是送結婚蛋糕上來。

  清流從來未見過那麼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層高,全是各式各樣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塊淡黃玫瑰花瓣,放進嘴裡。

  啊,嘗到甜頭了。

  珊瑚咕噥道:"白花費。"

  老程卻說:"錢不是問題。"

  真沒想到侮婚的會是劉太太。

  純銀相架上還留著她與余求深的歡樂時光。

  茉莉上來問:"都收拾掉嗎?"

  老程點點頭。

  "我去喚人來把鋼琴抬走。"

  稍後,清流聽到古董鋼琴發出錚宗樂聲,有人在彈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來是劉太太,既未更衣,也沒化妝,在那裡彈琴呢,像只蒼白的魑魅,不過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動了。

  看到清流,頹然問:"他有無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劉太太低下頭。

  清流不忍,輕輕問:"設法去叫他回來?"

  劉太太擺擺手,"他從來不屬於我。"

  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種關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願意留在身邊即可。

  她伸出手,想彈完那首曲子,終於顫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務,她抽噎起來。

  清流吃一驚。

  她從未見過劉太太哭,還以為她已成為化石,沒想到還會流淚。

  客廳裡只有她們主僕二人,其餘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聲問一次:"可要找他回來?"

  劉太太再次搖頭。

  清流扶她進寢室休息。

  然後,她打開了大門,學余求深那樣走出去。

  但願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邊走過去,只見車水馬龍,整個城市籠罩著一陣煙霞,遊客如過江之鯽,肩擦肩,日本人眾多,都往道旁時裝店擠。

  這個名都見面不如聞名,她坐在路邊長椅上,深深懷念余求深。

  如果他還在劉宅,情況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會建議到南部租別墅度假,摘葡萄,釀酒,又會拉隊到海灘曬太陽,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開開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們的敵人,又是他們的夥伴,短短日子,已成為不可缺少的生活調劑品,少了他,似咖啡裡少了糖似。

  他一走,劉家就像沒了靈魂。

  不知為什麼,劉太太到最後一刻居然清醒過來,真正可惜。

  清流看過地圖,知道羅浮宮就在前邊,步行二十分鐘可到,但不知怎地,無論如何提不起勁來。

  清流躑躅回公寓。

  黃昏,華燈初上,道旁已有穿細跟高統子鮮紅色漆皮靴子的流鶯出動。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沒有家。

  清流歎息一聲,回憶到極小極小的時候,每日下午放了學,母親在操場等她,領她回家,只有那時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淚來。

  她終於站起來,回到公寓去。

  正好聽得珊瑚問:"我們還回到船上去嗎?"

  "那真要問過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輕輕推開門,看到劉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動不動,雙目半瞌半閉。

  清流嚇一跳,連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誰知劉太太猛地一擋,推開她,吆喝一聲:"幹什麼?"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蟲。"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要人沒人,叫你來幹什麼,度假享福?"

  一切恢復正常。

  "老程先生說,我們還回到船上不?"

  "那麼侷促,不去了。"

  那"麼,去何處呢?"

  "在巴黎終老,要不,到倫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倫敦住過半年,幾乎自殺,天天下雨,不見天日,每日三時天黑,整晚逼著大家陪她做三千塊拼圖遊戲,我忍不住要辭職。"

  半晌清流說:"是該讓她結婚的。"

  "結了婚,那小白臉還如何有好臉色。"

  老程瞪眼,"這是什麼話?"

  珊瑚立刻噤聲。

  電話鈴響,老程去聽了回來說:"唐小姐電話。"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驚又喜,"你怎麼找得到這裡?"

  "要找一個人,總會找得到。"

  清流長長歎口氣,"又累苦,想回家鄉。"

  任天生笑出來,"很多人羨慕你還來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輕輕說了幾句近況。

  "原來如此。"

  "船在哪裡?:"

  "快要駛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歷山大大帝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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