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探他們的母親,明天回來。」
石子一怔。
何四柱似乎要趕時間,「我送你下山去。」
石子跟著他走。
「後天輪到我回香港。」
怪不得那麼急要請保姆。
「過來看一看,這輛小福士哥爾夫給你用。」
對石子來說,今日遭遇好比仙履奇遇。
何四往看著石子,「工作蠻辛苦,希望你幫忙,孩子們不算頑劣,不過到底是孩子,你要處處包涵,我可能是多嘴了。」
石子只是賠笑。
「你要是願意留宿,保姆套房在地庫。」
「我先做下來再說,請問,何太太幾時回來?」
何四柱沉默一會兒,忽然歎口氣,「何太太與我已經離婚,她不習慣這裡生話,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石子嚇一跳,立刻噤聲收斂笑意。
十分鐘後,她請何先生在市中心讓她下車。
那麼美麗的家園,那樣明眸皓齒的孩子,都留不住她的心,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不易居真的不易居?
又有什麼人,會把自己的家叫作不易居?
不管它了。
握著兩份工作,石子心落了實。
大師傅阿陳卻不看好。
「你又不是鐵打,哪裡撐得住,不如辭掉晚上這份。」
「不不不,我需要錢。」
「健康最重要。」
「我年輕力壯,你別小覷我。」
「當心,失去健康,即失去一切。」
石子十分悲哀,「明年又要加學費了。」
「誰教你迷信上大學,我才小學程度,一樣快樂生活。」
石子看著肥陳,「你是例外,我很替你慶幸,你既幸運又知足,但願人人都像你。」
阿陳歎口氣,「何必同自己過不去,只有這麼多,不去做非分之想,自己開心點。」
石子用手托著頭,「我希望得到更多,海景洋房、大房車、珠寶、華服、女傭人、司機……」
「那你得學你的朋友,不然就太遲了。」
石子氣餒,「你沒有見過她那台灣朋友吧?」
「長得醜?」
「相貌由父母生成,不用計較,那人其實高大英俊,可是屬於某幫會,同日本野寇黨又很熟,是個危險人物。」
大師傅順手取過一張中文報紙,那頭條恰巧是「溫哥華犯罪集團華裔控制,亞洲匪幫組織力全球居首」。
大家都歎口氣。
老闆娘走過,訓曰:「有得吃有得穿,緣何長嗟短歎?」
石子抬起頭,「為什麼華人要求那麼低,永遠只求溫飽以及上頭不要來找碴?」
大師傅頷首笑曰:「聽聽,大學生又不滿足了。」
老闆娘區笑萍拍手道:「果然如此。」
「大學生最麻煩,又要好吃,又要好穿,既要民主,又要自由。」
「如此驕矜,如何辦事。」
「好了好了,」石子雙手掩耳,「別借題發揮了。」
那天晚上,有一個喝醉酒的洋漢試圖把十塊錢小費塞到石子的衣領裡去。
區姑娘前來打圓場。
該剎那石子原諒了孔碧玉。
在碧玉眼中,做女侍同跳脫衣舞同樣屈辱,不如到一個薪酬多幾倍的地方去。
石子躲進狹窄的更衣室。
區姑娘追過去,見石於低著頭,以為她氣哭了,因說:「那一桌人已經走了。」
石子抬起頭來,一張臉心平氣和,絕不像裝出來,「我沒事,我只是腿酸。」
「看得開就好。」
石子揉著腳趾,「自做女侍以來,這雙腳已經大了兩號,我到現在才知道為什麼苦力雙腳會那麼大,皆因負重。」俗雲頭大富,腳大苦。
區姑娘微笑地看著她,「石子,你會有出息的。」
「謝謝老闆娘。」
「你的名字為什麼叫石子?」區姑娘終於忍不住。
「家父姓石,我是石家的孩子,故名。」
「也真別緻,別多講了,速速出去招呼客人。」
開頭,石子也試過找些英文卷子來譯作中文賺些稿費,稍後發覺既費神又耗時,收入菲薄,且時常收不到稿費,乾脆來捧盤碗。
一直認為,挨到畢業,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眼見師兄姐自學堂出來,不過是做售貨員、導遊、銀行出納,收入甚微,碧玉父母都是外科醫生,但一直慨歎拿手術刀的還不加拿剃頭刀的。
這才叫碧玉沮喪,不是客人的怪手。
回到那個簡陋的家,她算了一算,每日大約可維持六小時睡眠,夠了,睡那麼多幹什麼。
她伏案寫家書:「媽媽,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薪水好極了,有剩錢當寄回來,最近可能會搬到大學附近去住,地址一旦確實,馬上通知你……」
搬到大學附近去?那是全市最貴的住宅區,到底年輕,石子見自己那麼會吹牛,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她累極而睡。
第二章
第一隻鬧鐘響的時候她還不知身在何處,十分鐘後第二隻鬧鐘又響。
一隻指甲大的蛛蜘在天花板一角結了只網,吊下來,剛好垂在石子面前,一張嘴,就可以把它吞下去。
六十五年的老房子,結構還算結實,可是蛇蟲鼠蟻,什麼都有,已見怪不怪。
這一區治安欠佳,先一個月才有住客清晨攜狗散步遭黑社會點錯相槍殺,又有匪徒入屋行劫脅持人質與警方對峙七十二小時。
饒是這樣,碧玉與石子還時時為區區數百元房租擔心。
對她來說,生活程度高到什麼地步可想而知。
可是她一直聽到香港與台灣人沒聲價贊溫埠物價廉宜,唉。
到達何宅之際何四柱剛預備去接飛機,在門口碰見石子,他說:「我最欣賞的美德是守時。」
石子忽然臉紅,「應該的。」
何四柱把小車子的鎖匙交給她,「工作馬上開始,你且載馬利去買菜。」
「是。」
馬利已經準備好,「何先生說到唐人街市場,孩子們要吃中國菜。」
「我們一起去。」
她把車子小心翼翼駛出車房,感覺頓時不同,這條山路堪稱是風景區,一路只覺心曠神怡。
馬利十分健談,話奇多,直率,石子喜歡這樣的人,無機心,容易相處。
「……何家一直換保姆,你是本年度第三名了,都做不長,不是孩子們不喜歡,就是英文程度不夠,或是年紀太大,石小姐,你是理想人選。」
又說:「這一家,說是說有五口,可是何太太已經走了,何先生起碼有大半年在香港,孩子們一有假期便離開溫哥華,很多時候,只有我一個人。」
石子忍不住問:「此刻暑假,為什麼又回來?」
馬利活潑地吐吐舌頭,「我知我不該說,但是何太太在香港忙訂婚,沒空招呼孩子。」
呵。
石子不知說什麼才好。
說孩子們可憐呢,又不見得,好吃好往,一定要什麼有什麼,可是母親居然又同他人訂婚,縱使不愁衣食也想必尷尬。
兩個女孩子的名字叫寫意與悠然,男孩叫自在。
石子微笑,賺得名利之後,至要緊是寫意自在悠然。
「石小姐,你會喜歡他們的,何先生又毫無架子,待下人極好,兩個女孩美貌如安琪兒。」
石子點頭。
馬利說:「真不明白何太太為何離去。」
說得好,石子也不明白。
二人匆匆挑選蔬果肉食糕點返家。
可能是飛機誤點,何家幾口尚未回來。
剛在教馬利打理食物,忽聞得汽車喇叭聲。
石子連忙迎出去。
只見大門一開,兩個女孩子繃著臉直奔樓上臥室,看到陌生人既不打招呼也不問是誰,與石子擦身而過。
何四柱無奈攤手,「好像我從來不教她們禮貌。」
「吃過午飯沒有?」
「尚未。」
「我去做幾個菜,孩子們喜歡吃什麼?」
「他們外婆是上海人——」
「好極了。」
「石子,她們心情不好,平常不是這樣的。」
石子嘴快,竟然答:「我知道。」
話一出口,無地自容,她知道,知道什麼?分明在背後講東家是非長短,石子羞得燒紅了耳朵。
幸虧何四柱一時並無注意話有什麼不妥。
他說:「我在書房裡。」
玄關裡只剩石子與那個男童。
那男孩穿著考究,容貌端正,十分討人喜歡。
「你一定是何自在?」
「那確是我。」用英文回答,聲音還十分清脆。
「在何處讀書?」
「聖喬治。」
「第幾班?」
「第五級。」
「功課好嗎?」
「暑假何必提及功課。」十分機靈。
「說得對,要不要到廚房來幫忙?」
「我只參觀。」有點抗拒。
石子笑,「學兩度散手包管有用。」
「何故?」
「女生喜歡懂烹任的男生。」
「你肯定?」
「我可以保證。」
「呵,馬利在做什麼?」
「裹菜肉雲吞。」
「我外婆也會做。」
「試試看哪只好吃?」
放下自在,石子到樓上去看兩位小姐。
她敲敲門。
「誰?」
「新來的保姆石子。」
「請進。」
推門進去,看到兩位小姐的居所,石子輕歎一聲。
這簡直是公主的睡房呢,一切都用粉紅與象牙白的花邊及輕紗,到處放著洋娃娃、銀相架,茶几之上有一大籃貝殼。各種新奇音樂盒子水晶等擺設。
兩個人合用一個起坐間,沙發電視電話一應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