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正在這裡煩惱,她窮途潦倒,前途茫茫。」
區姑娘一聽,嗤一聲笑出來,「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會得沒出路?老陳,你吃撐了。」
老陳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區姑娘笑笑,閒閒道:「自古至今,做買賣,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換那沒有的,石子,你說對不對?」
石子看著區姑娘。
區姑娘說下去:「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氣、智慧,看你打算賣什麼,去換什麼了。」
石子大氣不敢透一下。
「花花世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最有辦法,一個翻身,立刻晶光燦爛,叫人不敢逼視。」
老陳閒談不忘拍馬屁,「老闆娘這是夫子自道。」
區姑娘冷笑一聲,「絕非我自誇,當初看不起我的人,現在全住我山腳。」
老陳似唱相聲,「石子,聽到沒有?」
區姑娘吁出一口氣,「不過,石子,你就難一點。」
「如何見得?」老陳問。
「單是這名字就沒有想像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紅、專紅、艷紅。」
石子已無心情,「我回家去寫功課。」
區姑娘站起來,用報紙包了兩塊炸雞給她, 「放心,還有我們呢,不會讓你餓死。」
石子要到此際,才怔怔落下淚來。
她別轉臉,匆匆離去。
炸雞同筆記一起放在布袋裡背著。
她自唐人街走到羅布臣街,天氣好,陽光普照,大街兩旁都是江湖賣藝人。
小提琴演奏、默劇小丑表演、賣氣球小販……各佔一個角落。
忽然見到一堆不修邊幅的華人,口操滬語,正在大聲說粗話罵人,抱怨生活艱難。
石子嚇一跳,退避三舍,繞彎低頭匆匆走過。
這幾個人頭髮打結,手持香煙,身邊放著幾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遊客速寫。
石子不敢多看,見有公路車,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們認出是同鄉。
回到家,打開門,碧玉果然已經搬走,什麼都沒有帶,桌上有張字條,以及數百元鈔票,字條上寫著新電話地址。
石子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她拆開家書,母親照例十分掛念她:「——你也不回來走走,湊飛機票錢應該不太困難,人家都衣錦還鄉了。」
石子攤開紙筆,寫起家書來。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後再三保證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麼樣的光明……
「去年七月一日加國國慶,我無意走進一間百貨公司,只見一隻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醬與奶油拼出楓葉國旗圖樣,由店員切開,分小塊小塊盛在紙碟上,免費派給客人享用,是國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這個國家的人真會享樂,雖然國債纍纍,經濟不景,卻志氣不滅,今年我會到同樣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國的永久居民,再過幾年經濟有了基礎當接你與爸過來享福。」
寫完這樣的信真會累得昏厥。
地庫內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聲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兩塊炸雞來吃。
攤開報紙,她看到頭條新聞,溫埠的中文報紙辦得十分出色,且賺大錢。
華東水災、香港立法局辯論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頁是分類廣告,石子把骨頭吐在報上。
忽然她看到這段小廣告。
「聘請保姆,包食宿,薪優,工作時間面議,請電九二三八八何宅。」
石子心一動。
帶孩子是女性天職,倘若每週工作四十小時,帶一個嬰兒,她自問吃得消。
馬上要放暑假了,先應付了這三個月再說,見一步走一步。
至要緊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面大廈林立,街道整潔、店舖貨品齊全,轉一個彎就是陰暗面,乞丐蹲在污水溝邊,吸毒者倒斃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決定到夜總會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來,她怕她從此墮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當時她還天真,現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臨門做到凌晨,雙腿似賣了給店堂,動彈不得。
大師傅阿陳送她返家,她在車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女孩子在任何時間都得打醒精神,莫被人佔了便宜去。」
石子歎息一聲,「誰,誰要占一隻死豬便宜。」
地庫裡少了碧玉,更加簡陋淒清。
第二天清晨驚醒,忙著換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經開始,學校歇暑。
本來應該很高興,像去年,她白天在魚場兼職,做得渾身腥臭,可是多了數千元節蓄。
今夏也得同樣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雞的報紙取出來,找到那則聘人廣告,用紅筆圈住,打電話過去。
「找何太太。」
「這裡沒有何太太,你願意同何先生講話嗎?」是菲律賓人口音,看樣子何宅已有家務助理。
呆一會兒何先生來了,喂地一聲。
「何先生,早,我來應證保姆一職,我姓石。」
那何先生一怔,隨即答:「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幾個問題吧?」
「何先生請問。」
「貴庚?」
石子故意說大一點,「二十多歲。」
「有無經驗?」
「有,育嬰、替幼兒補習、烹任、打刷,全會,我有駕駛執照。」
『請無前任僱主推薦書?「
石子立刻說:「有。」她沒有說謊,前年一位史密遜牧師太太的確給過她一封推薦書。
「今天可以來見面嗎?即使不成,也會付你車錢。」
「何先生,請你說個時間。」
「上午十時正吧。」他說出地址。
「好,我會準時。」
放下電話,石子鬆口氣。
猛然想起,忘記問何家有幾個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鮮衣裳出門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襪,派上用場。
石子轉了兩次公路車,到了山上,下了車,還需步行一段路。
來到愛蒙路三二 O號,在門口先打量一會兒,只見圍牆上釘著小小一塊銅牌,上寫著「不易居」三個中文字,石子覺得有點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層高的花園洋房,前後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調,可是一定雇著個好園丁,只見繁花似錦,欣欣向榮,美不勝收。
在斜坡上一回身,正好看到海景以及整個溫哥華市,自右至左依序是史丹利公園、市中心、格蘭湖、本那比以及北溫固羅斯山。
石子吁出一口氣,風景真好。
上海位於長江支流黃浦江的三角洲平原上,上海沒有這樣的風景。
可是石子聽人說香港最名貴的住宅也在山上。
正在遲疑,尚未按鈴,大門已經打開,一個菲律賓女傭探頭出來問:「是石小姐嗎?」
石子連忙掛起笑臉,「是。」
「請進來。」
一進門,發覺屋子有個極大玄關,屋頂十分高敞,大玻璃窗,柚木地板,傢俱簡單實用,石子對此有十分好感,即使是名窮學生,她約莫也知道什麼叫作品味。
女傭把她帶到客廳左邊一間會客室。
「何先生馬上來。」
會客室長窗對牢後園的草地花圃以及泳池。
窗戶半掩,空氣中洋溢著甜蜜的花香,石子深深嗅一下,苦中作樂,即時認為活著還是好的。
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石子轉過身去。
她看到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男子伸手出來,「石小姐吧?」
石子與他握握手。
「請坐,喝杯茶。」
那何先生穿西裝打領帶,石子很少在她的環境裡看到西服皇然的男人,即使是講師,衣著也很隨便,這何先生一定是位生意人。
「石小姐,你可有把履歷帶來?」
石子把履歷及推薦信遞上。
何君閱後,有點困惑,「石小姐,你是卑詩大學現任學生。」
「是。」
「這份工作可不是暑期工,我打算長期僱用保姆。」
石子不慌不忙答:「何先生,且試用三個月如何?」
那何先生看著石子年輕秀麗的面孔,過一會兒才說:「我有三個孩子,實在等人用。」
石子倒抽一口冷氣。
「十三歲長女,十歲兒子,以及七歲幼女。」
不是嬰兒,石子放下心來。
「你負責照顧安排他們起居飲食,各種健康娛樂,還有,每天抽個多小時來補習中文,我想他們學講普通話。」
「我可以勝任。」
「每天工作時間約自上午八時至下午五時,每週工作七天。」
沒有假期?
何君無奈,「孩子們實在需要人照顧,故此薪水略高,我可以出到一千八百元。」
石子忍不住在心中說:太好了。
「可是你晚上還要到中國餐館去上班?」
「是,何先生,否則明年學費沒有下落。」
何君問:「那不是太辛苦了嗎?」
石子但笑不語。
何君吁出一口氣,「正如你說,且做三個月試試,」他取過一幀照片給石子看,「這是我那三個孩子,他們叫寫意、自在、悠然,我叫何四柱。」
石子暗暗讚一聲好名字,「孩子們可以叫我石子。」
「你明早來上班吧,我可以撥一輛車子給你用,汽油歸公家,接載孩子,小心駕駛。」
石子忍不住問:「孩子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