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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有人接上去:「我們最後一個暑假。」

  然後散了會。

  「來,石子,載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車即可。」

  「上車來好不好,別再客氣了。」

  石子也覺得自己太過見外,上了同學的車子,直達市中心。

  讀完這一年,大功告成,以後要在江湖相見。

  石子覺得應該置幾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為了歐陽乃忠,她隨即又向自己承認,好好好,確是為了歐陽。

  酒鋪外總有印第安人留戀,伸出手,「小姐,賞杯咖啡」,石子想說:可是,你並不想喝咖啡,她當然不敢那麼幽默,並且也不敢當眾打開銀包,低頭疾走。

  捧著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國人將天地萬物分作陰陽兩面真是大智慧,這個風光明媚的花園城市,當然有它陰暗一面。

  石子有時會覺得孤寂襲人,對前途一點把握也無,心底有最黑暗恐懼,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趕趕趕,揮著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門去。

  剛掩上門,電話鈴響了,她又開門進去,拿起聽筒,對方卻是搭錯線,石子十分失望。

  這時忽然有人推開大門,原來匆忙間石子竟粗心得忘記關門,嚇得一顆心幾乎自胸中躍出。

  幸虧門外只是對戶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嗎,借點糖。」

  「請進來。」

  那女孩看見石子神色有異,「你不舒服?」

  「不,沒事,請坐。」

  「沒上班嗎?」

  「我當夜更。」

  石子到廚房取糖給她,見那女孩率直,便說:「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為何離鄉別井?」

  芳鄰一怔,「咦,我趁年輕,到處體驗生活,去年在倫敦住了半年。」

  石子頷首,是,有家可歸在外國住叫體驗生活,無家可歸便叫流落異鄉。

  「我叫陳曉新,你來自中國?」

  「看得出來?」石子反問。

  「皮膚白皙得像高加索人,當然來自上海或蘇州。」

  「已經曬黑許多。」石子笑。

  「對,今晚有派對,你可要來?」

  石子說:「我要開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沒問題。」

  鄰居走了,石子坐下來,心靜得多,對歐陽乃忠是太緊張了,她必須放鬆。

  也許對方也在做心理交戰,可需每天見面,抑或電話問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臨門,見老闆夥計都坐在一起像在開會。

  「石子來了,別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麼大事?」

  「區姑娘要退休結婚去,福臨門得易主了。」

  世事永遠不會太太平平的過,總有蹊蹺,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無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發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區姑娘清清喉嚨,「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斷她,「你是決定上岸曬太陽去了,不必多講!」

  石子這時幫著老闆娘,「自由世界,自由選擇,她愛關門即可關門。」

  老陳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區姑娘自會發放遣散費,我倒想把鋪子頂下來做。」

  眾大喜,「老陳你真有此意?」

  「那我們原班人馬照做好了。」

  那老陳笑道:「不過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區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個笑說:「不妨不妨,我們太瞭解清楚你的脾氣,做生不如做熟,快去辦手續好了。」

  老陳問:「各位可願湊份子。」

  石子攤攤手,「我的節蓄都投資給卑詩大學當學費了。」

  眾人立即議論紛紛。

  區姑娘悄悄站起來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過去含笑說:「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滄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個優秀管理人才,你會得成功。」

  區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婦還需要才華嗎?」

  「嘿,做主婦無論在管理時間、人事、金錢上,都非要有三兩度散手不可,否則吃不消兜著走。」

  「你呢,石子,你心頭眼角那麼高——」

  石子給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噯,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頭不語。

  「婚後我們會撤到維多利亞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問世事了。

  「決定得那麼快,你們有點意外吧?」

  「對於喜事,只有歡欣,沒有突兀。」

  「石子,一班夥計之中,我最關心你。」

  「我知道,區姑娘,謝謝你。」

  忽然之間,眾夥計像是達成了協議,轟然大笑,並且有人到酒吧後取出酒來慶祝。

  區姑娘惆悵地說:「看,誰沒有誰不行。」

  石子點點頭,「以後要叫陳老闆了。」

  「不知店名改不改。」

  「我想不會,有什麼比福臨門更好呢。」

  「你去問問他。」已經把自己當外人。

  石子大聲叫過去,「喂,會不會改店名?」

  老陳帶頭答:「不會不會,名號已經做出來,福臨門代表價廉物美,我會將此宗旨發揚光大。」

  「聽到沒有?」

  區姑娘點點頭,看著店內一台一幾,無限眷戀。

  她喃喃道:「當初,真挨得十指流血。」

  石子很想聽她的掌故,可是開工時間已到,她不得不說:「我要換衣服開工了。」

  「嗯,果然要服侍新老闆去了。」

  石子賠著笑,忽然區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這張臉,連我看了都喜歡。」

  石子歎口氣,「沒有用啦,還不是做粗工啦。」

  「這一關你還是看不破,石子,其實薪水只有比當文員好,藍領勝白領。」

  石子低頭轉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顆心老是忐忑,直到區姑娘叫「石子電話」,她聽到了歐陽乃忠的聲音。

  「今天不能來接你。」

  「啊,沒關係,」石子很坦率,「不過每天都想聽到你聲音。」

  「那我一定辦到。」

  「我接受這個承諾。」

  「明天我一早有空。」

  「那就明早見好了。」

  石子盡量收斂臉上歡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點興奮,故此沒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會被取笑,他們必不放過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閱報。

  「石子你回來得正好,我讀這段文字給你聽,寫得真好,活龍活現。」

  石子邊卸妝邊問:「關於什麼?」

  「關於上海。」

  石子連忙說:「快讀。」

  「『幾年沒回上海,前幾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覺像是掉在粥裡。』」

  石子一怔,「我媽的信可沒那樣說。」

  「噯,所有母親的信都說好好好,我們很好,別擔心。」

  石子笑,「所有女兒的信何嘗不是好到絕點,都報喜不報憂啦。」

  「請聽,那位作者繼續說:熟悉的街道全部變得陌生,到處改道,拆房子,建新樓,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飛塵,雨天濺泥。」

  石子惆悵,「那意思是,我們即使回去,也不認得了。」

  「還有,交通一團糟,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時的話,那就步行算了,乘車更久,自行車在汽車縫裡左穿右插,險象環生……」

  石子換上浴袍,躺在床上,「我還是想回去看看。」

  李蓉說:「我也是,帶著精緻小巧的禮物回去,」她語氣興奮,「廣邀親友敘舊。」

  石子頷首,「這叫作衣錦還鄉,是每個華僑都嚮往的一件事。」

  「真沒想到我們也不例外。」

  「結婚之前,你與阿麥總得回去走一次。」

  「你怎麼知道?」李蓉有點忸怩。

  石子笑,「想當然耳。」

  「我已經在為禮物頭痛了,買些什麼好呢,世上並無價廉物美之物。」

  「不怕不怕,慢慢挑選。」

  「如果可以經一經香港就好了,一於同阿麥商量。」

  「婚後,還打算工作嗎?」

  李蓉搖搖頭,「已與麥談過,他叫我留在家裡聽電話,做他秘書,替他算帳,他怕我受氣吃苦。」

  石子說:「看他多疼你。」

  李蓉吁出一口氣,「可不是,總算碰到一個不怕負責任的人。」

  「真替你高興。」

  「石子,你呢?」

  「我還有一年功課,好歹讀完課程,屆時拿了文憑及身份證,找到工作,把母親接出來。」

  「那麼,」李蓉看著她,「婚姻是要暫且擱下了。」

  「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

  李蓉說:「石子,也別太挑剔。」

  「謝謝你的忠告。」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請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那班孩子應當照顧自己,我已教會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歲小孩還不會扣扣子,像什麼話,菜在鍋裡都不懂得盛出來,坐著干挨餓,都是給愚僕寵的。」

  石子訝異,「悠然願意學嗎?」

  「我還教她戴手套,學會了不必求人,他們已經夠幸福,可記得我們幼時還得學沖熱水瓶,那多危險。」

  「環境造人。」

  「可是優良環境不應製造廢人,洋童就什麼都自己來,剪草派報紙看顧嬰兒,我勸寫意與自在也向這種好風氣學習。」

  「何先生怎麼說?」

  「誰看得見他,每天撥電話來說上三五分鐘已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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