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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石子遺憾,「我可從來沒想到要教他們獨立。」

  「他們現在總算知道衛生紙用完了可以到儲物室去拿來裝上。」

  「不是有馬利嗎?」石子不忍。

  「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夾買菜煮飯。」

  「那你呢?」

  「我負責教他們照顧自己,石子,你應當比誰都清楚,最終跟著你的,不過是你自己的一雙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卻又決定做歸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歡阿麥。」

  「看得出來。」

  她取出絨線與織針,「來,石子,教我。」

  石子覺得她欠阿麥這個人情,幫李蓉將毛衣開頭。

  李蓉聰明,一下子學會,頭頭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訝異問:「一切都順利,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轉過頭來,「就是太過風平浪靜,才叫人擔心,我的一生,從來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剛合上眼,就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個女子迎面而來,長髮、污垢滿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體,一隻腳有鞋子,另一隻腳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傷。

  走近了,發覺女子全身有腫塊,腫塊上佈滿針孔,啊,怪不得如此骯髒淪落,原來已受毒品荼毒,看清楚她的臉,石子一驚:「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夢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來。

  李蓉說:「我聽見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點點頭。

  「你總得學會忘記她。」

  「實在不能夠。」

  李蓉歎口氣,「生離死別,在所難免。」

  「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結局。」

  「可是很明顯地,她的要求與你我不一樣。」

  半晌,石子說:「睡吧。」

  第二天,歐陽乃忠爽約,他說:「何四柱回來了,有事同我商談。」

  石子有點失望,「那我們再聯絡吧。」

  電話迅速再次響起。

  「石子,這是何四柱,勞駕你上來一次好嗎,你還有薪水在我這裡。」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氣仍然乾燥,卻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熱,上山之路不是那麼難挨了。

  何四柱氣色上佳,見到石子,熱烈歡迎,當她像老朋友一樣,這是何四柱最大優點,他完全沒有架子。

  「請坐請坐,」他在書房招待她,「相信你也聽說,李蓉年底結婚,我這裡又沒保姆了。」

  「何先生,有假期我會來幫忙。」

  「孩子們似乎獨立許多,是你們功勞。」

  他把支票給她,坐在書桌邊沿,忽然咳嗽一聲。

  石子詫異,何四柱有什麼話要說?

  「石子,你在約會歐陽乃忠律師?」

  石子一怔,「是,」她一向十分坦白,「有人嫌我嗎?」

  「石子,你怎麼也學會了多心?」

  石子微笑,「因我自覺高攀。」

  何四柱問:「怎麼我沒有這個感覺?」

  石子由衷答:「因為你是罕見的好人。」

  他歎口氣,「所以我多事了。」

  石子看著他。

  「石子,我想警告你一聲。」

  石子微笑,「可是歐陽的私生活比較放肆?」

  「嗯。」

  「單身漢都這樣。」她替他開脫。

  「是,」何四柱說,「我也不算貞節分子。」

  石子攤攤手。

  「不過,你沒有發覺嗎?」

  石子抬起頭,把歐陽的言行舉止在腦海中過濾一次,「沒有發覺什麼?」

  「如果對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給他時間,付出耐心,也許他真正想改變人生觀。」

  電光石火間,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頭。

  「石子,我想你有個心理準備。」

  「謝謝你,何先生。」為她,他講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懷著歉意。

  過片刻他說:「我介紹我未婚妻給你認識。」

  石子受了震盪,神情有點呆木。

  何四柱打開書房門,「德晶,德晶。」

  一個美貌年輕女子探頭過來,「叫我?」

  石子一看,這位小姐年紀同她與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點頭。

  那個女孩卻十分和藹,「我叫王德晶,你好。」

  石子與她寒暄幾句,便到園子來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陽傘下讀小說,孩子們正打水球。

  這傢伙,永不投入,永遠做糾察,真聰明。

  看見石子,她放下小說,滿面笑容,「你可見到新何太太?」

  石子坐下來,「還不一定結婚吧?」

  「那王小姐十分和氣,大家都喜歡她。」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無戒心。」

  何四柱一定是受夠了前頭人的鋒芒,才決定挑選一個單純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談論東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瞇起眼睛看陽光下的孩子,叫過去:「自在,別玩得那麼瘋。」

  石子過半晌才問:「你是幾時看出來的?」

  「我可沒那麼尖銳的眼光。」

  「對,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麥身上。」

  「這算是揶揄我嗎?」

  石子笑笑,「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李蓉嬌嗔地說:「如要維持友誼,別再提到阿麥。」

  她竟那麼緊張他,石子倒是替他們高興。

  過一會李蓉說:「不,我什麼都沒看出來,昨日無意與何先生說起,他哎唷一聲,我才明白所以然。」

  石子點點頭。

  「何先生說此事不能瞞你,他好歹要做這個醜人,把他知道的告訴你。」

  石子說:「何先生一直那麼坦率,我老聽講生意人往往老謀深算,愛耍手段,看樣子不是真的。」

  李蓉看著石子笑。

  「怎麼了?」

  「石子,熱誠坦率也許亦是一種手段。」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經驗比她強十倍八倍,這個女孩子不簡單,也許,就是因為洞悉世情,才會反璞歸真,心甘情願跟麥志明組織小家庭過平凡日子。

  石子歎口氣,「我明白了。」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反正你不急找對象,你已決定畢業後試一試自己的實力。」

  石子黯然。

  「有的人感情道路順利,有些人則崎嶇。」

  石子頹然,「你看著我好了,將來除了事業,什麼都沒有。」

  李蓉仰起頭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著她繼續笑,「你倒想!大言不慚。」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來。

  年輕真好,碰到這種事還笑得出來。

  孩子們自泳池出來,「什麼事那麼好笑?」

  石子連忙用大毛巾裹住兩個女孩,「八月中了,月餅都上市了,小心著涼。」

  李蓉笑,「你真嚕囌。」

  孩子們也笑。

  寫意說:「下午我們在後園搞燒烤,已經邀請了同學來,石子你也參加吧。」

  石子答:「我沒有時間,我要準備開學。」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動雙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覺累,居然走到山腳商場,她坐下歇一會兒,買一個冰淇淋獨自坐著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幾件事是天從人願,生活大致上過得去已屬萬幸,石子心頭一口氣漸漸平復。

  她在商場門口乘公路車回家。

  淋浴後讀報紙,一段新聞觸目驚心:「皇家騎警證實,上週四在西門非沙大學宿舍發現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學生黃仁美,二十二歲,死因仍在調查中,但警方初步認為,死因無可疑,死者父親已從香港來加安排其身後事。」

  石子放下報紙發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麼事看不開。

  二十二歲,叫仁美,出生的時候,家裡不知多麼歡欣,抱在手中,難捨難分,一天喂五六頓,半夜起床悄悄看視,漸漸長大,會走路,會笑,會叫爸媽,悉心栽培,為找學校已經傷足腦筋,終於亭亭玉立,送到外國留學,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令千金在宿舍自殺身亡,請前來認屍。」

  仁美女士在自殺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沒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志願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這裡,石子心平氣和。

  電話鈴響了。

  「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是歐陽的聲音。

  「你現在何處?」

  「在你樓下。」

  「請上來喝杯啤酒。」

  掛了電話立刻去開門。

  歐陽手中提著外套,領帶解松,神情有點委屈。

  一杯冰鎮啤酒下去,比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報紙,讀到適才新聞,歎息一句:「為什麼要這樣懲罰父母?」

  石子攤攤手,「任何不如意事其實假以時日都會克服淡忘。」

  「你是鬥士嗎?」

  「不,」石子微笑,「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只是不甘心放棄,拚命糾纏。」

  石子不語,斗室中一片沉默。

  歐陽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臉埋在她手中。

  「我有話說。」

  石子溫和地答:「我洗耳恭聽。」

  「我以前並不約會女性。」

  石子早有準備,說得很有技巧,「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

  歐陽十分聰明,一聽此言,知道石子有顧忌,改變初衷,再不願與他有進一步發展。

  他不禁落下淚來。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淚,「工作真累。」長歎一聲,像完全是因為疲倦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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