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遺憾,「我可從來沒想到要教他們獨立。」
「他們現在總算知道衛生紙用完了可以到儲物室去拿來裝上。」
「不是有馬利嗎?」石子不忍。
「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夾買菜煮飯。」
「那你呢?」
「我負責教他們照顧自己,石子,你應當比誰都清楚,最終跟著你的,不過是你自己的一雙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卻又決定做歸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歡阿麥。」
「看得出來。」
她取出絨線與織針,「來,石子,教我。」
石子覺得她欠阿麥這個人情,幫李蓉將毛衣開頭。
李蓉聰明,一下子學會,頭頭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訝異問:「一切都順利,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轉過頭來,「就是太過風平浪靜,才叫人擔心,我的一生,從來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剛合上眼,就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個女子迎面而來,長髮、污垢滿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體,一隻腳有鞋子,另一隻腳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傷。
走近了,發覺女子全身有腫塊,腫塊上佈滿針孔,啊,怪不得如此骯髒淪落,原來已受毒品荼毒,看清楚她的臉,石子一驚:「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夢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來。
李蓉說:「我聽見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點點頭。
「你總得學會忘記她。」
「實在不能夠。」
李蓉歎口氣,「生離死別,在所難免。」
「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結局。」
「可是很明顯地,她的要求與你我不一樣。」
半晌,石子說:「睡吧。」
第二天,歐陽乃忠爽約,他說:「何四柱回來了,有事同我商談。」
石子有點失望,「那我們再聯絡吧。」
電話迅速再次響起。
「石子,這是何四柱,勞駕你上來一次好嗎,你還有薪水在我這裡。」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氣仍然乾燥,卻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熱,上山之路不是那麼難挨了。
何四柱氣色上佳,見到石子,熱烈歡迎,當她像老朋友一樣,這是何四柱最大優點,他完全沒有架子。
「請坐請坐,」他在書房招待她,「相信你也聽說,李蓉年底結婚,我這裡又沒保姆了。」
「何先生,有假期我會來幫忙。」
「孩子們似乎獨立許多,是你們功勞。」
他把支票給她,坐在書桌邊沿,忽然咳嗽一聲。
石子詫異,何四柱有什麼話要說?
「石子,你在約會歐陽乃忠律師?」
石子一怔,「是,」她一向十分坦白,「有人嫌我嗎?」
「石子,你怎麼也學會了多心?」
石子微笑,「因我自覺高攀。」
何四柱問:「怎麼我沒有這個感覺?」
石子由衷答:「因為你是罕見的好人。」
他歎口氣,「所以我多事了。」
石子看著他。
「石子,我想警告你一聲。」
石子微笑,「可是歐陽的私生活比較放肆?」
「嗯。」
「單身漢都這樣。」她替他開脫。
「是,」何四柱說,「我也不算貞節分子。」
石子攤攤手。
「不過,你沒有發覺嗎?」
石子抬起頭,把歐陽的言行舉止在腦海中過濾一次,「沒有發覺什麼?」
「如果對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給他時間,付出耐心,也許他真正想改變人生觀。」
電光石火間,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頭。
「石子,我想你有個心理準備。」
「謝謝你,何先生。」為她,他講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懷著歉意。
過片刻他說:「我介紹我未婚妻給你認識。」
石子受了震盪,神情有點呆木。
何四柱打開書房門,「德晶,德晶。」
一個美貌年輕女子探頭過來,「叫我?」
石子一看,這位小姐年紀同她與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點頭。
那個女孩卻十分和藹,「我叫王德晶,你好。」
石子與她寒暄幾句,便到園子來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陽傘下讀小說,孩子們正打水球。
這傢伙,永不投入,永遠做糾察,真聰明。
看見石子,她放下小說,滿面笑容,「你可見到新何太太?」
石子坐下來,「還不一定結婚吧?」
「那王小姐十分和氣,大家都喜歡她。」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無戒心。」
何四柱一定是受夠了前頭人的鋒芒,才決定挑選一個單純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談論東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瞇起眼睛看陽光下的孩子,叫過去:「自在,別玩得那麼瘋。」
石子過半晌才問:「你是幾時看出來的?」
「我可沒那麼尖銳的眼光。」
「對,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麥身上。」
「這算是揶揄我嗎?」
石子笑笑,「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李蓉嬌嗔地說:「如要維持友誼,別再提到阿麥。」
她竟那麼緊張他,石子倒是替他們高興。
過一會李蓉說:「不,我什麼都沒看出來,昨日無意與何先生說起,他哎唷一聲,我才明白所以然。」
石子點點頭。
「何先生說此事不能瞞你,他好歹要做這個醜人,把他知道的告訴你。」
石子說:「何先生一直那麼坦率,我老聽講生意人往往老謀深算,愛耍手段,看樣子不是真的。」
李蓉看著石子笑。
「怎麼了?」
「石子,熱誠坦率也許亦是一種手段。」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經驗比她強十倍八倍,這個女孩子不簡單,也許,就是因為洞悉世情,才會反璞歸真,心甘情願跟麥志明組織小家庭過平凡日子。
石子歎口氣,「我明白了。」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反正你不急找對象,你已決定畢業後試一試自己的實力。」
石子黯然。
「有的人感情道路順利,有些人則崎嶇。」
石子頹然,「你看著我好了,將來除了事業,什麼都沒有。」
李蓉仰起頭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著她繼續笑,「你倒想!大言不慚。」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來。
年輕真好,碰到這種事還笑得出來。
孩子們自泳池出來,「什麼事那麼好笑?」
石子連忙用大毛巾裹住兩個女孩,「八月中了,月餅都上市了,小心著涼。」
李蓉笑,「你真嚕囌。」
孩子們也笑。
寫意說:「下午我們在後園搞燒烤,已經邀請了同學來,石子你也參加吧。」
石子答:「我沒有時間,我要準備開學。」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動雙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覺累,居然走到山腳商場,她坐下歇一會兒,買一個冰淇淋獨自坐著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幾件事是天從人願,生活大致上過得去已屬萬幸,石子心頭一口氣漸漸平復。
她在商場門口乘公路車回家。
淋浴後讀報紙,一段新聞觸目驚心:「皇家騎警證實,上週四在西門非沙大學宿舍發現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學生黃仁美,二十二歲,死因仍在調查中,但警方初步認為,死因無可疑,死者父親已從香港來加安排其身後事。」
石子放下報紙發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麼事看不開。
二十二歲,叫仁美,出生的時候,家裡不知多麼歡欣,抱在手中,難捨難分,一天喂五六頓,半夜起床悄悄看視,漸漸長大,會走路,會笑,會叫爸媽,悉心栽培,為找學校已經傷足腦筋,終於亭亭玉立,送到外國留學,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令千金在宿舍自殺身亡,請前來認屍。」
仁美女士在自殺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沒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志願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這裡,石子心平氣和。
電話鈴響了。
「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是歐陽的聲音。
「你現在何處?」
「在你樓下。」
「請上來喝杯啤酒。」
掛了電話立刻去開門。
歐陽手中提著外套,領帶解松,神情有點委屈。
一杯冰鎮啤酒下去,比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報紙,讀到適才新聞,歎息一句:「為什麼要這樣懲罰父母?」
石子攤攤手,「任何不如意事其實假以時日都會克服淡忘。」
「你是鬥士嗎?」
「不,」石子微笑,「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只是不甘心放棄,拚命糾纏。」
石子不語,斗室中一片沉默。
歐陽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臉埋在她手中。
「我有話說。」
石子溫和地答:「我洗耳恭聽。」
「我以前並不約會女性。」
石子早有準備,說得很有技巧,「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
歐陽十分聰明,一聽此言,知道石子有顧忌,改變初衷,再不願與他有進一步發展。
他不禁落下淚來。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淚,「工作真累。」長歎一聲,像完全是因為疲倦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