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回去招呼客人吧。」
打烊之際她撥電話找孔碧玉。
電話一直沒人聽,大抵是出埠旅行去了。
石子已經沒有選擇,除非願意出錢去住酒店。
關了門她離開福臨門。
一輛車子緩緩駛近。
自車窗探頭出來的是何四柱。
區姑娘見了他,也不禁在心中稱讚一聲,何君臉容雖然略見憔悴,仍看得出一表人才,小麥的呆鈍自然不能同他比。
區姑娘藉故離去。
何四柱說:「石子我來接你。」
「我已經辭工了。」
「辭工也起碼要七天通知。」
這倒是真的,這給石子一個借口轉彎。
她終於回到何宅工人宿舍。
馬利同她說:「我們幾個姐妹合租了一間小公寓,一房一廳,地方雖小,就是用來以防萬一沒處歇腳,石子,日後你真要有個打算。」
石子氣餒到極點。
那一晚睡到午夜,忽然門鈴大作,石子與馬利驚醒去應門,何四柱比她們更快,已經站在門口。
門外站著穿制服的警務人員。
語氣十分禮貌:「有人舉報你們這裡匿藏聘請非法勞工,我們想進來檢查。」
石子馬上明白這是衝著她而來,心中又驚又怒。
寫意也起來了,惺忪地站在樓梯上面,「什麼事?」
何四柱十分鎮靜,「沒有事,回去睡。」
又向石子與馬利說:「你倆去把證件取出來給警員檢查。」
他招呼警員坐下。
馬利咕噥著找出一切文件交予警員。
警員仔細查閱及登記號碼。
輪到石子,不知怎地,她的手一直顫抖,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生氣,這番不知什麼人要捉弄於她,雖雲真金不怕洪爐火,但半夜三更被警方當賊查辦到底不是好滋味,又殃及無辜,吵醒全屋,石子更加無地自容。
警方人員公事公辦,見兩名傭工均規規矩矩持永久居民文件與醫藥保險,便知道是遭人誣告。
他們鄭重道歉,「打擾了,我們純是辦公。」
何四柱十分沉得住氣,「我們明白。」
一直送到門口,一絲沒有表示不滿,只若息事寧人。
這時,悠然也起來了,「爸,什麼事?」
石子回到工人房,臉頰上的肉簌簌發抖。
幸虧她一切身份都是合法的,可是窮人為人欺,她心中有數,這告密者八成是曹女士。
不知怎地,她第一眼看見石子就不喜歡到極點。
曹女士有眼線,她知道石子又回到何宅,故此一定要剷除她。
她又何必賴在這間屋子裡。
連馬利都知道人要有個打算。
第二天一早她便攤開報紙看招租廣告,租金普遍上漲不少,無奈只得忍痛拿出節蓄來應付。
只聽得何四柱問孩子:「有無接過母親電話?」
悠然低下了頭。
何四柱問女兒:「你同她說什麼?」
「媽媽問我石子有否回來?」
何四柱恍然大悟。
石子放下心頭大石,她真怕告密人會是麥志明,萬一是他,她對人性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她心平氣和地對何四柱說:「何先生,我已決定搬離此地,每日照常前來上工,直至你找到別的人選。」
何四柱頷首,「我另外貼補你租金。」
石子邀請小麥陪她去找地方住。
「總得有個自己的窩。」
小麥不出聲。
「你不贊成吧?」
麥志明微笑,「我總得支持你。」
「我會把公寓分租一半給人幫補一下。」
「多此一舉。」
石子斜眼看著他,「非得與你同居就不算合情合理了。」
小麥刷一聲漲紅面孔,「我從來沒有那樣非分之想,我不是那樣的人。」
石子笑著握住他手搖兩搖,「你看你,汗都冒出來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他堅持著。
或許應該補充一句,對你石子是認真及尊重的,對別的女性,麥志明一向也不敢造次,請客容易送客難,洋女一進門,也許就不願走了,此地法律,同居三年,也等於結婚,分手時財產一半自動到女方手上,有了孩子,更任由母方主宰。
這些年來,麥志明相當潔身自愛。
漸漸他渴望有後裔,胖胖笨笨的孩子,不必長得很漂亮,是自己骨肉,耐心地抱著他,一口一口餵食物,漸漸會講話了:爸爸、媽媽、寶寶……那樣,即使三更半夜被人喚出去修冷暖氣都值得。
因此希望成家。
要是石子肯答應,明年大學畢業,後年就可以從事嬰兒製造業。
麥志明就是不想想,換了他是石子,千辛萬苦讀到畢業,做過一千零一種散工,一塊錢一塊錢那樣計較著省下學費,會不會一出身就孵在家中養孩子。
起碼,起碼要待十年八年之後吧。
時間的配合即是緣分,他們二人之間還差一點點。
「告訴我石子,你理想生活如何?」
石子呵呵笑,不肯說。
「為何不講?」
「怕你笑我癡心妄想。」
「我怎麼會譏笑你?」
「好,你聽著,我也希望擁有你那樣交通方便的公寓,把母親接出來團聚,找一份有前途正規工作,在此定居。」
小麥一怔,「這不是奢望呀。」
石子黯然,「嘿!你以為那麼容易?」她想到了孔碧玉。
「有志者事竟成。」
石子用手撐著頭,「家母身體不大好,十分盼望出國走一走,我卻不濟事,目前沒有能力照顧她。」
小麥無奈,「你又不願讓我幫你。」
石子不語。
晚上,何四柱給她一個地址一管鎖匙,「這是間一房公寓,你去看看。」
石子心中有數,她為他挨了罵受了羞辱,他過意不去,有心幫她一把。
地段甚為高尚,租金約在千元以上,「我租不起。」
何四柱歎口氣:「你總不能做毒販及脫衣舞孃鄰舍,放心,這是我名下物業,租六百五十元好了。」
「這不好。」石子囁嚅。
「我從不親自管理租務,考士比營業公司會得同你聯絡,即使你不再任何家保姆,仍歡迎你租賃該公寓居住,石子,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照顧同胞,也是應該的。」
石子忽爾笑了。
是因為運氣吧,所以連連得到貴人相助。
「我在短期內無法固定在一個地方辦事,仍需來回奔波。」
第二天,石子看著搬運工人把前何太太的衣物裝箱打包,據說是要把衣物搬到貨倉去。
孩子們興致卻很高,小悠然披著一件翠綠色緞子大衣滿屋走。
自在把一件貓皮大衣當大灰熊,扯緊著在地上打滾廝殺,用牛油刀刺殺,你別說,在一個距離看,還挺像是活著的毛茸茸一隻巨獸,兩隻揮舞的袖子就是熊爪。
三個工人花了整個上午操作。
石子心想,即使有朝一日她發了財,她也不會買那麼多衣服穿,千餘件,穿三年不重複也穿不完,這是幹什麼呢,浪費。
寫意在一旁說:「太多桃紅色了,我比較喜歡極淡的貝殼色。」不自覺地批評起母親來。
三個孩子都似乎沒有太大的哀傷。
反而是石子看著,像是做了人世間悲歡離合的證人。
整整收拾了六十幾隻大紙箱子。
一輛大貨車來載走了。
馬利悄悄說:「他的律師會通知她的律師去取件。」
孩子們興高采烈談論著坐郵輪游阿拉斯加。
何四柱說:「石子你也去吧。」
「呵不,我還要到福臨門上班。」
「告一星期假好了,我一人難以照顧四口。」
「請馬利去。」
「馬利去年去過,說悶極了,情願看家。」
石子駭笑。
「我可以補加班費用給你。」
「不不不。」石子覺得再收額外費用好似勒索了。
門外有工匠來把銅牌除去,只餘街名號數。
不易居不再是不易居了。
傍晚去上班之前,石子到那公寓去看了一下,見室內已有簡單傢俱,隔壁人家正在裝修,也是華人,那妙齡女子朝石子笑笑,「貴姓?」看外型可能有高貴職業,石子的社會地位一下子提升了。
寒暄數句,人家還過來看看,稱讚她那單位有半邊海景,水準真的與以前鄰居完全不同。
石子仍想把房間一半租出去,她決定刊登招租廣告。
芳鄰問她:「你做哪一行?」
她笑笑答:「飲食業,你呢?」
「我在國泰航空任侍應生。」
她一走石子連忙把新地址通知家人。
晚上在福臨門收到一封上海來信。
是孔家伯母寫來的,語氣十分逼切:「石小姐,小女碧玉已有七十餘天沒有音訊,可否托你交待一聲,家人甚為掛念……」
石子立刻跑進廚房打電話。
這次電話響了十來下有人來聽了。
「碧玉,」石子放下心來,「你媽記念你,叫我——」
碧玉一聲討厭,「她要錢罷了,怎麼會去煩不相干的人,你別去理她。」
石子愣了一會兒,「碧玉——」
「以後再有上海的信來,照地址退回去。」
「碧玉,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我不方便談話。」
石子生氣,「我不相信一個人會連說話的自由也無。」
碧玉比她更不耐煩,「我不是要你相信。」
石子一呆,才醒悟到碧玉已經不想與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