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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這時孔碧玉已掛上電話。

  她已經完全走了另外一條路,與舊友已完話可說,石子卻還不知道,猶自不識趣地癡纏不已,笨,真笨,石子好似挨了一記耳光。

  她放下電話,低著頭。

  區姑娘進來看見,光火地說:「在幹嗎?外頭客人要茶沒茶,要水沒水!」

  石子連忙趕出去。

  收工時拿一張白紙擦擦臉,抹下一層油膩,想起碧玉,淚盈於睫。

  區姑娘看見詫異,「說你幾句,就掉眼淚,你還出來混?」

  「不不,」不但不敢落淚,還得解釋,「我是為我的朋友碧玉。」

  「孔碧玉小姐?人家早已飛黃騰達,何分你操心。」

  石子黯然。

  「女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同她,都抖起來啦。」

  「我?」石子愕然。

  區姑娘氣定神閒,「是呀,你初來上工時乘公路車住地庫,現在住市中心簇新公寓兼開小汽車,出門遇貴人了,還那麼謙虛?」

  石子一想,果然,她是丈八的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頓時漲紅了臉。

  「何必為她難過?她也是走走走,眼看沒有路了,不得不爬上這條梯子,我若不是過來人,也不會這麼瞭解你們,還有,我事事揭穿你,說不定下個月你就不再來上工了,孔碧玉自然也就疏遠咄咄相逼的你。」

  石子的頭越垂越低,耳朵燒得透明。

  她真是進退兩難,都會裡的年輕漂亮女性,到處都有陷阱等著,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就乾脆睡到露宿者之家去。

  也許,不識抬舉才叫自甘墮落,連家人都不會原諒她。

  區姑娘說得對,眼前已經沒路,只有兩條梯子,不是爬到何家,就是爬上麥家。

  她選何家也很合理,何四柱是個老練有經驗的人,他知道他在做什麼,他非必要不會傷害人,也不會輕易受傷害,這樣最好不過。

  至於麥志明,他的要求太繁複了,動輒想結婚的男人至難應付,那是要女人終身付出,多大的代價。

  最慘的是迄今他們還以為肯結婚是有表示真情意。

  那夜石子完全不能入睡。

  反正五六點鐘天色已亮,她到街頭散步。

  市中心橫街總有流鶯足跡,石子覺得她們像流螢更多,太陽一出來,翅膀漸漸腐化死亡,沒入草塚。

  夏季白天,這個城市真叫人喜愛,那樣高的藍天,白雲團團似英國畫家康斯脫堡筆下的風景,海港裡停泊大大小小船隻,到處都是樹木花草,街道整齊清潔,連燈柱上都吊著一籃籃的紫蘿蘭……

  到了晚間,可不是那回事。

  第七章

  石子買了菜帶上何家,免馬利再走一趟。

  馬利心存感激,「那時到了唐人街,都不知買什麼好。」

  「孩子們可睡得穩?」

  「還可以啦,他們也已習慣這種生活方式。」

  石子記得她的父母也吵,不過是為著柴米油鹽,他們是為意氣。

  一間屋子那麼大,是真的有實際工夫要做。

  孩子們的衣物丟得亂七八糟,球鞋髒了要洗,傢俱上灰塵需要抹拭。

  馬利說:「其實他們自己也可以做得來。」

  石子想了想答:「那我們又到何處去支薪呢?」

  馬利恍然大悟,「呵,我應該一早就學你那樣想,我不該不忿這幾個孩子事事要人服侍。」

  兩人均笑了。

  九時正有人來應徵保姆工作。

  石子想法已完全改變,一見來人平頭整面,衣著乾淨,年紀也適合,便決定錄取。

  「你且等一等,我叫東家來見一見你。」

  馬利問:「她會英語嗎?」

  「不十分流利,只有更好,少說話,無是非。」

  「手腳可乾淨?」

  「有保人,你放心。」

  石子上樓去請何四柱。

  心急,一敲門就推進去。

  門推開一條縫,突覺造次,已經來不及,只聽見裡邊有女聲問:「誰?」

  石子鼻端聞到一陣香氛。

  只聽得何四柱說:「進來,」又對女伴講:「是保姆。」

  石子發呆。

  何四柱問:「什麼事?」

  石子站在門外不得不答:「新保姆來見工,你請看合不合適。」

  何四柱答:「好,我十分鐘下來。」

  石子臉紅耳赤的下樓去。

  走進廚房,發覺馬利看著她在笑。

  「我不知何先生有客人。」

  馬利悄悄說:「昨晚沒有走。」

  石子隨即坦然:「漂不漂亮?」

  「還不錯。」

  石子也笑了,不不不,她沒有非分之想。

  這時何四柱也下來了,揚聲問:「新保姆在何處?」

  石子答:「小會客室。」

  女客可能仍在梳妝。

  馬利做了早點拿到樓上去。

  孩子們逐一起床,石子絕口不提女賓之事。

  何四柱出來,同石子說:「人不夠活絡,不過倒還殷實。」

  「保姆至要緊喜歡孩子,有光學識無所謂。」

  「沒有更好的人了嗎?」

  「差不多是這種程度。」

  「叫孩子們去看看可合眼緣。」

  何四柱忽然抬頭,石子朝他目光看去,發覺客人已經站在樓梯上端。

  身型高大,皮膚白皙,是名華裔女性,五官最突出是一雙明亮的眼睛。

  石子不好細看,感覺上這位小姐與前頭何太太是同一類型。

  那位小姐款款下樓來,很大方曼妙地說:「是保姆嗎?」

  何四柱連忙介紹:「這位是曾若翰小姐。」

  下人其實毋需知道太太小姐們叫什麼名字,反正永遠不會直接稱呼。

  石子笑著招呼過後便領孩子去見新保姆。

  那中年婦女歡天喜地回去等候好消息。

  石子上樓去為孩子整理房間換床鋪被褥。

  正把乾淨床罩揚開,角落不經意打到一個人。

  「呵——」兩個人同時叫出來。

  石子沒聲價道歉,當然不是她的錯,但誰對誰錯根本不是關鍵。

  那曾小姐手上拿著咖啡杯站在門角搭訕:「三個孩子工夫也很多吧?」

  「還可以。」石子一直微笑。

  「為什麼做得好好又不做呢?」

  「我另有打算。」

  看得出曾小姐想打聽什麼,又不好出口,石子仍然微笑,進得門來,即時做三個孩子的母親,也不容易,大小姐過幾年好出嫁了,眼看還得當人家的丈母娘,小悠然有點多愁善感,自在正值尷尬年齡……坐得上這個位子也不值得太高興,何必患得患失。

  石子把洗淨的鞋帶穿回鞋子上。

  曾小姐在旁嘖嘖稱奇,「要這樣細心侍候呀。」

  石子只是笑。

  不然那樣大的孩子何需保姆,他們已經可以做小弟小妹的小保姆。

  何四柱上來問女友:「你要不要出去逛街喝茶?我有事找律師,順便載你出去。」

  「不,我留在家裡陪孩子。」

  何四柱匆匆離去。

  曾小姐在他身後甜咪咪的說:「這人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些什麼。」

  石子唯唯諾諾,不想再添麻煩。

  她檢查過兩個女孩的校服,全是打密格子的、熨起來非同小可,試穿過,嫌短,幸虧校服裡都縫著服裝店的地址電話,可以即時撥電話去訂新的。

  那曾小姐十分用心學習。

  孩子們不大與她說話,有牢騷均朝石子發洩。

  「我的午餐盒子開關摔壞了,真可惜,是祖母由東京帶回來的。」這是悠然。

  「還是不准穿絲襪,這麼大了真的不想再穿小白襪。」這是寫意。

  自在另有一套,「我討厭數理化,我憎恨所有科目。」

  曾小姐說:「保姆,我覺得你很成功。」

  悠然到花園兜一個圈子忽然發風疹塊,癢得痛哭,石子連忙找到成藥內服外敷。

  寫意在電話裡與男朋友鬧彆扭吵個不休。

  自在做模型飛機用錯膠水,食指與拇指粘在一起扯不開。

  馬利在一邊說:「石子你來看看這條魚是否蒸過了頭?」

  曾小姐在一邊看著這個家的繁忙勁也有點吃驚。

  午飯整整齊齊三餐一湯端出來。

  「曾小姐請用飯。」

  曾若翰並沒有叫保姆同台坐下,石子與馬利在廚房吃三文治,石子邊吃邊看報紙。

  她讀的是一篇特寫:「受虐少數族裔婦女,猶如沒有翅膀小鳥……」報告訪問了百多名受虐婦女,十多名屬於華裔。

  言語不通,學識有限,遇到虐待,亦不知向誰求助,更不明個人權利。

  多數做一些低收入工作,例如侍應、幫傭、雜工……在工作地點亦會受到歧視。

  石子歎口氣。

  這時候,自在跑進來說:「曾姐姐說要添飯。」

  馬利假裝沒聽見。

  石子無所謂,裝了一碗白飯恭恭敬敬拿出去。

  「謝謝保姆。」

  石子唯唯諾諾退下。

  馬利說:「石子,有許多地方我真佩服你。」

  石子笑笑。

  「這種女生不過來一兩次就宣告失蹤,何必與她打交道。」

  「我又不打算長做,無所謂。」

  下午那曾若翰要帶著孩子們去看電影,石子忽然一改軟弱,「曾小姐,我想你最好問過何先生。」

  「不用吧?」斜眼看著石子。

  「這是我的責任,我是保姆,我不能把孩子交給別人。」

  「你簡直雞毛當令箭。」

  石子笑笑,「保姆都是緊張大師。」

  「孩子們卻想看電影。」

  「那你只好連我都請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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