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頹然,「我不要回家。」
「為什麼?你有一個最豪華舒適的家。」
「爸爸昨夜趕回來,與媽媽吵了通宵,我們三個害怕得不得了。」
石子一怔,怪不得航空公司的生意那麼好,這班人似乎每隔十日八日便來回一次,單為著吵架也值得。
「吵累了,睡一會兒,醒了一定再吵,吵死人。」
小麥與石子聽了只會駭笑。
「自在,你還是要回家的。」
「你病好了就回來。」
石子看著他,「不,我辭工了。」
何自在一聽,像是最後的一點點把握也沒了,失聲痛哭起來。
石子把他摟在懷中,內心惻然。
對一個孩子來說,這也已是十分大的磨難。
石子取起電話,撥到何家。
來聽電話的正是何四柱。
「石子?昨天的事我可以解釋——」
他還沒發覺自在已經不在屋子裡。
「孩子們都好嗎?」石子語氣十分諷刺。
「好,還好,都想你回來。」
這時,石子忽然聽得一邊傳來寫意的聲音:「自在不在屋裡,自在不見了!」
「什麼?」何四往大驚,「是否你母親把他拐走了?」
石子對這家人的狀況啼笑皆非,「何先生,自在在我身邊。」
自在取過聽筒,「爸爸,」怯怯地,「我出來了。」
何四柱醒覺,「我馬上來接你,你在何處?」
麥志明一直搖頭,這時在一旁說出地址。
「石子,你替我守住自在,我馬上來。」
鬧劇,完全是一場鬧劇。
掛上電話,石子帶著自在到公寓樓下散心,陪他說話。
「看,海鷗、浮木、沙灘,多美。」
「石子,那是你的愛人嗎?」
「我的朋友。」
「他對你很好。」
「正確,若沒他收留我,我恐怕會病倒街頭。」
「你為什麼沒有家?」
「問得好,」石子仰天長歎,「我窮,置一個家需要許多錢。」
「你爸媽沒有給你一個家嗎?」
「他們的家在中國上海。」
「叫他們搬過來。」
「他們也窮,搬不起。」
自在怪害怕,「聽起來窮真是不好。」
石子笑了,摟著自在不語。
一轉頭,何四柱帶著兩個女兒已站在他們身後。
寫意與悠然有點靦腆,「石子,幾時回來?」
石子並不怪她們,母親與保姆之間,當然選擇母親。
石子看著何四柱,「我不做了。」
何四柱低頭無語,過一會兒說:「有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不,何先生,是我精神吃不消。」
麥志明過來說:「對面馬路有間咖啡店吃歐陸式早餐實在不錯,我要去開工了。」
石子投去感激一眼。
他們一行五人前去吃早餐,大人與孩子分開兩桌坐。
何四柱說:「馬利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她過兩個月到合同一滿也不做了。」
石子到這個時候才說:「無論如何,罵人是不對的,下人也是人,人家只不過窮一點,也一般有自尊心,怎麼見得活該挨罵呢?」
語氣十分困惑,像總是不明白為什麼一些人一定要騎在人家頭上似的。
何四柱不出聲。
「到薦人館去尋新保姆好了。」
「是,也只可以這樣。」
石子見他不堅持要她回去,倒是鬆一口氣,不過,他為何要堅持,她只不過是一個工人,哪個工人不一樣。
「你總得收拾行李吧?」
「待何太太走了再說吧。」
「她這上下該到舊金山了。」
「那好,」石子點頭,「我回去取行李。」
孩子們就是孩子們,居然吃了許多。
回到何宅,進門,全家都呆住。
只見馬利哭喪著臉站在客廳中央,所有可以打爛的玻璃都碎成一千片一萬片,客廳被破壞得淋漓盡至。
寫意頭一個哭起來奔上樓去。
石子連忙跟上去,一看,幸虧孩子們的房間仍然完整。
她對馬利說:「立刻打電話叫清潔公司來收拾。」
何四柱已無言語,只會捧著頭坐在瓦礫堆中。
什麼地方來的怒氣與戾氣?
不是已經要什麼有什麼了嗎,為何還不快樂,緣何還需要破壞來發洩?
石子完全不明所以然。
片刻馬利前來報告,「地庫收拾好了,孩子們可先到樓下休息。」
悠然躲在一角渾身發抖,石子在這種時刻當然不能立刻走。
清潔工人來到,一看這種情形,同何四柱說:「先生,你可有通知派出所?」
何四柱抬起頭來,疲倦地說:「或者我應當那樣做。」
悠然一聽,馬上哭起來。
石子搖頭,示意不可,指指悠然,叫他凡事看孩子份上。
清潔工人這才開始整理大廳。
石子問馬利:「怎麼發生的?」
馬利答:「目中無人。」
對,眼內如果還有別人,就不會如此放肆,一定要覺得世上沒有比她更尊貴更重要的人了,才會恣意而行。
「也不是第一次了。」馬利輕輕說。
石子忙著安撫孩子。
「讓我們到海灘去玩一日,這裡留給馬利看管。」
「好主意。」何四柱點點頭。
悠然向父親說:「你同我們一起去。」
何四柱托著頭,「爸爸實在沒有心情,爸爸倦了,爸爸想休息。」
悠然臉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孩子們一不高興,面孔顯得小小,非常可憐,這是他們用來保護自己的特技,悠然無意之中用上。
石子勸說:「沙灘上有地方可以躺著休息。」
何四柱只得點點頭。
他撥了幾個電話,聽得出是與律師詳談適才發生的破壞事件。
石子稍後才知道,原來他考慮向法庭申請禁止前妻再踏入他家。
這又是為什麼呢,一切目的都是要使對方痛苦、煩惱,最好活不下去。
石子一生從未那樣恨過一個人,想必先要非常相愛,事後才能互相憎恨,人類的感情真正可悲。
臨出門前,何四柱看到不易居銅牌,忽然怒火中燒,搬起一塊大石砸過去把銅牌打爛。
石子與孩子們瞪大了雙眼,隨即一聲不發低下頭。
接著一段時間何四柱冷靜下來,不說話,手緊緊拉著孩子,心事重重。
在公園逗留了個多小時,何四柱向子女說:「我實在有事待辦,請你們包涵。」
孩子們只得懂事地頷首。
何四柱對石子苦笑,「人到了我這種情況,簡直立於必敗之地,不住要向全世界致歉,求人原諒。」
石子不知說什麼才好。
清潔公司的人已經完工,一位裝修師正在記錄該補回些什麼器皿,人人駕輕就熟,效率甚佳。
馬利過來說:「一位麥先生找過你。」
石子點點頭。
不一會見,律師拎著公事包來了。
寫意哭泣,「他們要打仗了。」
自在垂頭喪氣,「這場戰爭裡,我們三個肯定是傷兵。」
這時麥志明的電話又來。
石子忽然覺得此君有點不識時務,她哪裡有時間同他說話。
才要說不聽,又想起哎呀石子這不是過橋抽板嘛,怎麼就嫌他嚕囌了呢。
只得跑去說幾句。
「是否要我來接你?」
「何家有點事。」石子支吾。
麥志明很瞭解,「你改變主意了。」
「不,今天,只是,真的,唉。」
「需要我時通知我。」
「謝謝你阿麥。」
麥志明歎口氣,「沒問題,石子,再見。」
真是個爽快的好人,知難即退,絕不糾纏。
石子有點內疚。
何四柱在她身後出現。
「找到替工沒有?」
石子搖搖頭,「還沒有。」
「石子,請你再幫幾天忙。」
「這份工作比預期中複雜。」
「我可以加薪水。」
石子仍然搖頭。
「當作幫助朋友吧。」
石子不語。
「我真沒想到對方會突然跑來探訪子女,且鬧出這樣的事來,一聞訊我已即時趕至,她欲帶孩子們到美國,可幸孩子們的護照在我手中。」
石子仍無表示,只是唯唯諾諾。
那天晚上,在福臨門,石子囁嚅地與區姑娘商量:「店舖的閣樓……」
區姑娘一愣,輕輕說:「那不是住人的地方,有老鼠蟑螂。」
「我不怕,人世間到處有蛇蟲鼠蟻。」
「石子,小麥那裡不好嗎?」
「不是,但——」
「你不愛他。」
石子見區姑娘一言中的,如釋重負,「對。」
區姑娘嗤一聲笑出來,「你可愛你自己?」
輪到石子一怔,「那當然。」
「千萬不要想住到閣樓去。」
「我明天就會去找公寓。」
區姑娘歎口氣,「來,趁此刻客人少,我同你出去到街上溜躂看看風景。」
福臨門往前走兩個街口,拐彎,就是溫市著名的紅燈區。
骯髒簡陋破舊的酒店林立,天色尚未全黑,街上已經站滿黑夜天使,形跡可疑的車子不住打圈出售毒品,警車驟然駛近,引起一陣騷動……
區姑娘看著石子說:「我常常來觀光,一分鐘後我就感謝上帝當年沒讓我墮落到這裡來。」
石子不語。
「一個女子單身在都會生活,無親無靠,不能不小心一點。」
石子低下頭。
「麥志明是盞明燈,你很需要靠一靠他這樣的碼頭憩一憩。」區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薦。
石子看著暮色四合的天空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