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唯唯諾諾。
母親的話鋒一轉,說:「婉兒那裡算了,不要再去想她,也不值得想,女朋友還怕找不到?不用心急。李先生兩個女兒很可愛,伍伯伯的女兒是學音樂的,嫻淑得很……」
我沒聽進去。
我說:「媽媽,」我停一停,「我想見一見小令。」
「小令?」母親愕然地問。
「是呀。你還記得她嗎?」
母親怔怔的看著我的臉,像在我臉上尋找一樣東西似的。
她問:「你始終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我反問。
「我們都瞞著你,怕你不舒服。」她說,「沒想到真的瞞過去了,現在說給你聽也不怕了。」
「什麼事?」我一陣緊張,「小令怎麼了?」
「她嫁了人。」
我跌坐在沙發裡,倒是平靜下來:「嫁了人了?」
「是。」
「幾時的事?」我問。
「家明,你真不知道?就在你走之前一個月,她嫁人了,她母親還送帖子來,示威似的,我與你父親都決定不告訴你,趕緊把你送了出去。老實說,當時我們心裡慶幸得很,但還是懷疑你已經知道了,不然你怎麼會聽話的去唸書?原來你真不知道呀?我們倒白擔這個心了。」
我呆著。
我走之前一個月結的婚?噯呀,這是她負了我了,還是我負她?還是兩個人都厭倦了?可笑的是我在這兩年內,還一直以大情人自居,滿以為在家還有一個癡心的女孩子在等我,哭哭啼啼地盼我回去,原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原來她早在我走前一個月就結婚了。
嫁的是誰?為什麼這麼突然?日子過得幸福嗎?我怔怔的想,怎麼事前一點也不說,最後一次見面,她不是還叫我等三個月?我當然沒有等她,但是她也沒有等我。這麼說來,我兩年內白白的思念她,白白的以為我辜負她了,白白的內疚了這些日子。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媽媽說:「這種事過去兩年多了,還想來幹什麼?」
是不用再想了,但我覺得這世界是這麼滑稽。
一個人難道連傷感的機會都沒有了嗎?
事實原來是這樣子的。小令結婚了,她看出我這個人靠不住,所以才去嫁別人的?這倒是明智之舉。兩年了,原來她早嫁了人,我還以為她在等我呢。這年頭誰還是這樣的大傻瓜?我悵然的想。人就是這樣自私,自己變了心,卻巴不得對方還死心塌地的不變。
媽媽見我不響,連忙說:「你快快別想她了,連婉兒也不想,還想她呢。」
我點點頭。媽媽再捧出點心給我吃,那點心已經變了味道。我隨意的吃了一點,坐在露台上。夕陽好比火一樣,在山上沉下去。我呆著。
我回來,要抓牢過去的夢,然而那夢是虛幻的。
我什麼也沒有了。
我忽然的拿起小令的電話打過去,接通了,卻說沒有這樣的人。她們當然已經搬家了。我想到她妹妹小曲,我又打去找小曲,電話接通了,我一手的汗。
「喂?」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這是小曲嗎?我忘記她的聲音了,聽上去也就跟一般女孩子的聲音差不多。
「哪一位?找誰?」她的聲音不耐煩了。
「我是……家明。」我啞著喉嚨說。
「家明?家明?」她在想。
第六章
我也想到了我寫的那些信,那些進了信封,有郵票有地址的信,一抽屜都是,但沒有寄的信,我的手在抖。「家明哥哥。」我說。
「啊!」她叫起來,「家明哥哥!」
「是的。」
「你回來了?你幾時回來的?」她問。
「你知道我走了?」
「知道!一年多了,我打電話找你,你家人說你到外國讀書去了,他們不肯把地址告訴我,我想姐姐這樣對你不起,也不敢再問。你回來了?太好了,你肯見我嗎?家明哥哥,我今年畢業了呢!」
小令對我不起?
就讓她這樣想吧,我們是同時決定辜負對方的,人的心就不過如此。
「家明哥哥,你出來好不好?我馬上要見你。」小白說。
我笑了:「你還住老地方?一刻鐘後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好!一定!」她掛上了電話。
我到房裡去換衣服,告訴母親我要出去一下。
「不在家吃晚飯了?」母親急急的追出來問。
她額角上凝著汗,神情是盼望的,小說電影裡的慈母,不過如此。也許是好的,我失去了小令、婉兒,這兩個女孩子都不是好媳婦,像她這個樣子的好母親,實在應該有一個好媳婦才是。
我溫和的說:「媽媽,我只出去兩個鐘頭,晚飯回來吃。」
「啊,好的。」她笑了。
我開了父親的車出去,交通十分擠,我遲到了十分鐘,就在轉角,我看到了小曲。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曲,她還沒有見到我,正焦急呢。我把車子慢慢的駛過去。
她穿著一條白裙子,一雙涼鞋,頭髮剪得短短的,左顧右盼,一臉的青春盈溢,有一種說不出的活潑多姿,我輕輕的按了按喇叭。
她轉頭看到我,馬上笑了,揚著手,「家明哥哥!」當馬路就嚷了起來。
我連忙把車停好,讓她上車。
我說:「我們找個地方停車,然後才說話。」
她說:「家明哥哥,你一點也沒變呀。」
「太過獎了,老了這麼多,還算一樣?」我笑道。
「不不不!一點也沒變。」她堅持著。
我看了她一眼。過了兩年,她看上去正式是個少女了,以前說話巴辣得很,現在不知道如何。
「好嗎?」我問。
「還好,我快畢業了。」她說,「今年。」
「很好。」我盡量裝得自然,「姐姐好嗎?」
「她?」小曲想了想,「大概也很好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呢?她胖了,比以前穩重了,不大說話,也不大笑,吃得很好,穿得很好,又是正式結婚的。孩子也兩個了。我不知道。」
我聽著。孩子都兩個了。
凡是打擊,第一下比較厲害,後來就不大覺得,等到一切打擊都在心裡生了根,什麼都無所謂,逆來順受,不過胸口發悶,胃口不佳。人總得找個道理活下來,而且要活得快快樂樂,這是我近日才搞明白的道理。
我想笑,但是找不出什麼適當的道理來笑。
「家明哥哥,真對不起你,一直沒寫信給你。」小曲說。
(我那些信,一疊疊的信,在抽屜裡的信。)
我把車子在停車場停好,與她走下車。
「我們去吃咖啡吧,在香港,不吃咖啡就沒有地方可去了。」我笑說。
小曲說:「家明哥哥,我想把話先說了,先說了爽快,不必放在心裡彆扭。」
我們在咖啡店找了個位子坐下。
我叫了啤酒,她要了橘子汁。我說:「開始講吧。」
她有點激動。「你要原諒姐姐,她不是存心瞞你的。那次見你,她矛盾得很,有話說不出口,回家想了幾天,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終於是說不能帶累你,她才結婚的。」
我默不作聲,幸虧他結了婚,不然等我等到如今,不氣死也餓死了。
這世界上有誰的話可以相信?
我低頭喝酒。
她說:「結果你當然是生氣,一氣就去了外國唸書,姐姐說這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不不!我心裡說: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在那短短的三個月,碰到了婉兒,變了心,是我變了心!
但是我說不出口。
就讓小令存一個這樣好的印象吧。等她年紀老大的時候,有一天她會想起:啊,很久之前,有一個男孩子,因為得不到她,一氣之下去了外國唸書。就讓她那麼想好了。
「你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還想念她?」小曲很同情我。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這些日子來我的確想念她想得厲害,但是又怎樣呢?也許我想的不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不過是想念過去的片段,我認為是美麗的片段。
「不要難過了,」她像大人似的安慰我,「姐姐……我認為她是錯了,但她有她的想法啊,唉。」
我點點頭。
「我想……見她一次。」我問,「可以嗎?」
「你真想見她?」小曲興奮的說:「好極了,你沒生她的氣。好的好的,我馬上打電話給她。」
她一刻也坐不住,走去咖啡店的公共電話,撥起號碼來。我已經有多日沒打過電話了,到此刻還是做夢一樣,不曉得是真是假——真的回來了嗎?要見的人都可以隨時見嗎?
我不是鼓不起勇氣回來,只是沒有勇氣見不想見的人。
她向我招手。
我慢慢的走過去。
我聽見她說:「是!姐姐,我與他在一起。他?他很好,人好像瘦了點……姐姐,你自己跟他講!」小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電話筒遞給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幸虧她先開了口。「家明?」語氣很軟,說得很慢,「來我家吃頓便飯好不好?」
「好。」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