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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她笑了,牙齒雪白。我茫然的想。這個女孩子,或是其他的女孩子,如果我約會她們,她們總會答應吧?然而我已經見過兩個極端好的,她們顯得普通而乏味。

  廿二個鐘頭,我倒情願與老太太老先生坐。

  不出我所料,我身邊的女孩子一直說話,我聽進去一句沒有聽進去一句。

  我回想到兩年前,我丟下小令與婉兒在飛機上的情形。有時候我真不相信時間已經過去了,我不明白事實的殘酷,我總希望回頭一看,身邊還是婉兒。

  如果我知道與婉兒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我會把自己表現得可愛瀟灑一點,以後也可以給她留一個好印象,但我怎麼知道呢?我以為是一輩子的事了,所以一直緊張嚕囌不肯放鬆她。

  我黯然想:這些日子,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我?有時候兩個女孩子的形象糅合在一起,我也弄不大清楚,到底我想念的是誰。我是幸運的,至少我認識了兩個這麼上等的女孩子,兩種不同的典型。

  我吃了飛機上的食物,再要了一杯咖啡,始終沒有睡意。旁邊那個小女孩卻睡得十五打十六,到底年紀輕,沒有什麼心事。

  其實我也沒有心事,不過是兩個女孩子叫我丟不開。如今大家都長大了兩年,應該淡了才是,也許她們對我都淡了,不過我沒有。

  飛機終於到了印度,我居然還不緊張。這些年來受的刺激太厲害了,什麼都處之泰然。爸爸媽媽,我相信我還應付得了,這兩個半月假期我要好好的享受。

  在孟買停了一個小時,我身邊的女孩子醒了,嘰嘰呱呱又說個不停。她畢業了,回家度假,就像兩年半前的婉兒,中學畢業了,回家度假,碰見我這樣的一個人,在沙灘上講她小王子的故事。

  那個故事可能她已經講過幾百遍了,我不過是其中一個聽眾。

  她就是那樣一個女孩子,她的浪漫沒有目的,只是她的性格如此,就是為浪漫而浪漫,所以才顯得單純可愛,我始終不惱她。

  時間過得這麼快。

  這麼快。

  空中小姐開始嘩啦嘩啦的廣播我們要在香港降落了。

  我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降落時間是上午十點半,天氣很好,一定很熱。

  我旁邊的女孩子寫了字條給我,我一看,是名字電話地址,英國的,香港的,這就很坦白了。我笑笑,放在口袋裡。她也笑了。

  別看她小,有資格做情場老手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準備下飛機。上飛機是為了下飛機,沒有其他原因,這次又安全到達,上上大吉,我想,失了事摔死了也不能找誰算賬。

  我拿到我的行李,一走出去便看到媽媽,她的眼淚是立時三刻湧出來的。「家明!」她叫我。我歎了一口氣,回來得沒錯,她的確是想念我。

  「媽!」我奔過去。

  抱住我的卻是爸爸。

  爸爸的手強壯而有力。

  我只是反反覆覆地叫著:「媽媽,爸爸!」

  爸爸說:「很好很好,居然考第一,不容易呢!」

  從這個口氣,我聽出爸爸並不太關心我與婉兒的事,反正只要我功課好,已經足夠光宗耀祖了,這使我鬆了一口氣。這便是做男孩子便宜的地方:戀愛吹了不用愁,反正有更好的會跟著來。

  父親換了一部新車,極漂亮的雪鐵龍,由此可知道他生意很好,兒子功課好對他來說是錦上添花。一路上媽媽握緊了我的手,父親開車,行李堆在前座。

  媽媽說:「這些日子來,也不常寫信,又不要錢,真不知道你怎麼樣了,幸虧功課這麼好,但是人瘦了好多。人家到外國讀書,都胖了回來,你怎麼瘦了?」

  我只是微笑著,父親問道:「這次有什麼打算?」

  我說:「已經申請了讀博士,沒有問題的,暑假完了還是回去,再兩年回來,就不走了。」

  爸爸說:「很好很好,一鼓作氣。」

  他的臉上喜氣洋洋,我心裡一陣酸。做父母的對子女要求這麼低,一點點事情就開心成這樣。

  媽媽說:「這兩個半月裡你哪裡都不要去,好好的在家養著,務求白白胖胖的回去。家明呀,這兩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想你,吃到你喜歡吃的菜,我忍不住流眼淚。」

  父親說:「你講這些幹什麼呢?沒的叫家明難過。」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他問:「外面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到了冬天,我想到了日日夜夜的溫習,我想到了那種算便士不敢花錢的謹慎,我想到了薯條炸魚,我想到了對小令的思念,不得意時的醉酒。父親車子裡的冷氣是這麼陰涼,母親殷殷的目光,車外的交通嘈雜熱浪,那些都遠了。

  父親再問:「外面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了一想,說:「很好。」

  這答覆使父親非常滿意。到了家,我連忙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推開房門,一切一切還是一樣,連從前的筆記簿子都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我笑了,心裡卻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婉兒坐過在床沿上,就是這張床,她那像貓一樣的眼睛,草帽上的絹花,我默默的想,這一切都永遠不再有了。

  我推開了窗門,真熱,才七月初就這麼熱,但那無處不在的熱卻給我一種回到了家的感覺,我可以坐在露台上不做任何事情,坐一整天,讓這種熱壓迫著。

  母親拿了凍食進來,我一看,是杏仁豆腐,我就哭了。

  媽媽也忍不住,我們就擁著哭了半天,父親在一旁搖頭。

  老傭人比誰都高興,一直籌算晚上該弄什麼菜餚。

  母親說:「家明,你休息吧。」她替我關了窗子。

  那窗外的景色是全世界沒有的,一層層的房子依山築下去,火艷艷的影樹,花開滿了一樹。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只是明年花更好,與誰一起看?這是一首詞,我總是記不得原來的字,但是它把時間解釋得這麼好。

  我聽著冷氣機的馬達聲,躺在兩年沒有躺過的床上,母親在我床頭插了滿滿的一瓶子的薑花,那種特有的香不住的傳過來,我又哭了。

  因為實在疲倦的緣故,也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聽見爸爸說:「讓他多睡一回。」

  媽媽說:「多睡了晚上反而睡不著,叫他起來吃飯。」

  我洗了一個臉,提高聲音說:「我醒了。」

  我們吃了一頓飯,那菜之好,也不必詳加形容,我添了一碗飯又一碗,吃得人仰馬翻,媽媽直笑。

  父親在打電話:「是……回來了。人瘦了。便飯?好好,我問問他,這孩子孤僻得很,不愛這套。是的,一個錢也不花家裡的,真不知道怎麼過的。獎學金吧……哈哈哈,福氣好?哪裡哪裡?好的,週末,明天決定……」

  媽媽說:「都是你爸爸的朋友,家明,好歹要去一次的,你不嫌煩吧?」她小心翼翼地看住我。

  我很奇怪,怎麼拿了一個銜頭回來,連父母都對我客氣起來了?

  我說:「當然不,媽媽。我喜歡去的,我一定放大了胃口吃,非胖了不走,多多益善!」

  他們都笑了。

  第二天父親陪我去做西裝,買襯衫,在我身上大花特花。我把禮物給他們,其實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回來好幾倍不止。

  三天之後,我整個人就光鮮起來,開著父親的車子到處走,完全是一派闊少爺的樣子。

  該見的人見過了。這樣子吃吃睡睡的日子,過慣了可不得了,他們又把我捧得高,幾乎不想再回去唸書。

  我想看小令。

  找出了小令的舊電話舊地址,我始終打不定主意。

  一個晚上,母親終於輕描淡寫的提到了婉兒。

  我說:「不要怪她,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反正她以後找到了很多男朋友。」

  媽媽說:「真看不出,我以為她是一個好女孩子。」

  我說:「她的確是—個好的女孩,所以她才坦自的表示不再喜歡我了,放我一條生路,我多餘的時間沒法打發,只好日讀夜,還考了第一。如果她壞一點,把我吊著,留在身邊十年八年的,多個跟班,有什麼不好?」

  母親不以為然的看了我一眼。

  「過了一會兒,她說:「張伯母來過幾次,哭得不得了,說對你不起,是婉兒沒有福氣。我們也替她難過。老實說,這年頭男孩子還怕找不到老婆?只是婉兒這樣子,將來怎麼辦?父母又跟不了她一輩子,據說轉了兩間大學,還是讀不上去,現在幾乎成了嬉皮士了。」

  我想婉兒根本不想將來的,她是蝴蝶一樣的人,母親不會明白,何必替她擔心?她是這樣的自得其樂。

  母親說道:「搬了出來也她,這次回去定要住宿舍,有暖氣近學校,再回家就幫你父親做生意。」

  我笑:「媽媽,我念的又不是商科,我不會做生意。」

  媽媽眉毛一抬:「誰管呢?博士就是博士。」她斬釘截鐵地說。

  我嚇了一跳,我從來不知道博士有這麼大的權力魅力,我只知道在學校食堂坐下,漫山遍野都是博士,好像做人最起碼的條件是讀一個博士,所以我也只好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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