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晚上,與小曲一道來。」
「好。」我又說。
「你萬事原諒我。」她說。
「你很對,我——沒有什麼好原諒的。」
她靜默很久,約莫是哭了,我不曉得,然後她說:「明天一定要來,明天見。」
那聲音還是慢的,就像台上做戲的小旦念詞兒一樣,只不過她是真實的、懇切的,叫我明天一定要去。
我把電話還給小曲,自己跑到座位去坐下,又叫了一杯啤酒,一口喝盡了。啤酒如果要醉人,那也太容易了。但是醉人的決不是酒,白開水要決心喝醉的話,也會醉了。
小曲擱下電話回來了,一直勸我不要難過。
我只是緩緩的笑著,我答應了母親回家吃飯,就替她結了帳,走了。
我送了小曲回家,然後趕回家吃飯。居然吃得很多。我默默不作聲的吃著。這兩年來,我學會了吃,但還是不胖,就是為了考試,也不會這麼瘦,我老懷疑肚子里長了蟲子,像我這種人,瘦也不會是為了其他浪漫的原因。
我專心的吃著:冬瓜雞湯、薰魚、蛋餃、牛肉芥蘭,全中國家常小菜的精華。吃了三碗飯,再吃杏仁豆腐、西瓜。這樣子吃法,是要腸胃病的。
然而母親一直在笑,並不制止我。
她問:「明天要吃什麼?」
「明天有一個約會,一定要去的,晚上不回來吃飯。下午想吃水晶豆沙包子、薺菜餛飩。」
媽媽笑了,「唉呀,現在哪裡找薺菜去?包子還可以自己做。」她白了我一眼,還是心中歡喜的那種白眼。
爸爸咕噥著笑了:「你去找呀!」
我陪爸爸喝了點白蘭地,睡了。
躺在床上,冷氣還是不自然的軋軋聲響著,我有點迷糊,以後還叫我想誰呢?痛苦不是相思,痛苦是不曉得想什麼人才好。硬抓一個人來想,才找了小令,然後她已經快樂地正式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了,叫我想誰?
我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才醒來的。太陽照在窗簾上。窗簾還是那種翠綠色,滿室生陰。我應該做什麼才好?找一個女孩的電話打過去?約她出來?出來到哪裡去?滿街都是陽光,應該有第二個婉兒,戴一頂有花的絹草帽,太陽自草縫漏進去,一小格一小格印在她臉上,雪白的牙齒上,太陽在她褐色的皮膚上跳動。
沒有這樣的女孩子,我寧可一個人走路。我還沒有到人盡可妻的地步,我是一個讀書的男人。我抬眼看著天花板,那只紙燈罩就垂在我眼前。啊,這世界上不外只有三種男人,一種聰明的,惹花沾草,點到算數,碰到了賢妻,娶了就算了。第二種是蠢的,腥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然後才後悔個夠。我是白癡的那種,腦筋不轉變,非要另一個婉兒,或者另一個小令不可,但是這兩個人,該抓住的時候,又沒有抓住。那時候年輕,總以為不算什麼,天長地久,總還有好的,總還有好的。
我用手撥了撥燈罩,它晃動起來。這樣的夏天,給了高庚,又是一幅好畫。
母親推門進來,說:「唉呀,就等你一個,你卻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還不起來?有兩位小姐來看你。」
「什麼小姐?」我轉過頭去。
「你起來就曉得了。」
我說:「十五分鐘。」
媽媽退出去了。我起來洗了一個澡,刮了鬍鬚,套上白T恤,一條粗布褲,梳好了濕頭髮。我走到客廳去,客廳裡坐著兩個小女孩,一見到我就掩嘴笑。我也只好笑。其實又有什麼好笑呢?以前我也當婉兒是小女孩,但現在曉得婉兒有種形容不出的成熟,有了比較才會知道。
我坐下來,母親端出了幾碟精緻的小菜,我曉得我又可以張開嘴巴來吃了。母親替我介紹,不外是什麼先生的女兒。我很禮貌的點了頭。
我吃了我的午飯,陪她們說了話。這種自以為天真可愛的女孩子,叫我吃不消。純潔如果等於一張白紙,我還是要一張報紙,上面還有可供閱讀的資料。
她們拚命的笑了一會兒,就沒話說了。
我跟媽媽說出去走走,她不勉強我,也沒叫我送人。她是一個瞭解兒子的母親,從她的眼光裡,我看得出「是,沒有第二個婉兒了」的神色。
我下了樓,開車到市區,走了一間店又一間店,我不曉得買點什麼禮物給她好。結果我買了兩盒玩具,給她的孩子,又買了糖,才去接小曲。
小曲的家人對我很好,就差沒加入一份子來勸我。
我接了小曲,問她時間到了沒有。
她說:「我們早點去也好。」
小曲教我走哪一條路。他們住在山上,彎彎曲曲的到了,還得步行一大段石級。幹嗎住得那麼高?我捧著我的禮物,有種梁山伯的感覺。九妹已經嫁了人了。到底梁山伯是難得的,我哪裡有他一半死心塌地。
小曲說:「到了。」
我們站在一層很好的房子前面。簇新的,兩層樓複式洋房。如果為了生活,小令是嫁對了。為生活是應該的。男人讀文憑是為了生活,女人憑點運氣,嫁個好丈夫也是為生活,那有什麼錯呢?
小曲說:「今日你好看極了,家明哥哥,我喜歡你的短頭髮,你打了補釘的牛仔褲,是的,我喜歡你這樣子。我姐夫很忙,不大回家吃飯,不然你見了他,一定好笑,他是個老頭子,皮膚墨黑……」她忽然停住了。
她看著我,我看著她。
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鈴。
穿雪自上衣,黑色褲子的女傭人來開門。
小曲帶我進去。
屋子裡的裝修,像國語片的佈置一樣,慘不忍睹,照規矩是米色的地毯,黃色的沙發,黃色窗簾,來不及的糊牆紙,掛著水晶燈,該有的全有了,除了氣派。
我坐在沙發上,另一個女傭人來倒了茶。
小曲揚聲道:「姐姐,我們來了!」
我看著房門口,等小令出現,她卻從廚房裡出來了。
我轉過頭去看她,我呆住了。
她穿一件印花的絲旗袍,拖著繡花拖鞋,仍然是那種沒有時間性的美;一頭黑髮梳得整整齊齊的攏在腦後。人胖了,也更白了,臉上的輪廓填得滿滿的,腰身也比以前豐圓,臉上帶一種曖昧的笑,就像磁像上常有的,凝固的笑。
我不大認得她了。
如今我好像對著一個陌生的太太,她也就是像一個女太太的樣子。
「家明。」她慢慢的叫我,聲音是軟軟的,但是兩年前的哀怨是沒有了。
我不認得她了。
小曲我還認得,但是她,我是完全陌生了。
她坐下來,問我:「你好嗎?」
我看著她的絲旗袍。天啊,她腕上還戴著兩隻碧綠的翡翠鐲子。這與我的破牛仔褲怎麼連在一起呢?我呆呆的坐著,看著她。
小令說:「你要原諒我。」她低著頭。
你做得很對。我說:「沒有什麼好原諒的,不要放在心上,大家還是朋友,不然我不會來看你。」
她笑了,有點無可奈何,有點難為情。
我問:「你好嗎?」
她點點頭。
「大寶!小寶!」她叫,「出來見客人。」
大寶小寶?我惘然的想,這是她孩子的名字?太普通了,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
隨著奶媽出來,是兩個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剛會走,很活潑,但看不出怎麼特別清秀。
一切都這麼正常、平凡,使我覺得我的確是在生活。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把玩具送給他們。奶媽很快把他們帶走了,客廳裡又靜了下來。小曲坐在沙發上,沉著臉,她顯然有點不大開心。小令穿著她的絲旗袍,端端正正,臉上的笑容凝著,不笑也有個笑,是畫上去的,不像是真的。而我,我只是靜靜地握著自己的手。
忽然之間我覺得口渴,拿過了條盅,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一杯茶喝乾了。
小令問道:「英國……英國好嗎?」
我點點頭,說:「很好。春天尤其好。樹葉長得飛快,雨落下來,先聽見樹葉上的雨聲,然後才感覺到雨絲,滿眼的絲,」我變得喃喃自語似的,「滿眼的花。」
「你形容得很好。」她微笑著。
我心平氣和地說:「如果不是這樣美,日子是很難過的。」
「功課,難嗎?」
「不難。」我說,「我不覺得難。」
「外國女孩子好看嗎?」小令問。
「好看的也有,少一點,多數很粗壯,普普通通。」我說。
「有女朋友嗎?」她隨口的問,問得這樣不經意,就像一個長輩問晚輩一樣。
我停了一停,說:「開頭有一個人,後來沒有了。」
「啊。」她點點頭。
小曲不耐煩了,她說:「姐姐,說些別的,不要一直問。」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說些什麼。
她變得這樣鈍、這樣鈍,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過得很好,世界與她沒有關係,這間屋子就是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她是不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