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開報紙,發現有編輯在編後語中發出下述厲的呼聲:「與報紙共度艱難!與報業共存亡!與本市共興衰!」
本來精神緊繃的諾芹不禁笑出來。
唉,還有什麼話可講,都被人家的伶牙利齒說盡了。
她打開讀者來信。
「文思與文筆兩位女士,我有一個獨生女兒,今年廿三歲,大學畢業後結婚,生活幸福,她最近懷孕,因打算在生育後繼續工作,想我幫她育兒,我對這個建議求之不得!可是,親家會否怪我獨霸孫兒?我沒想過與親家分享弄孫之樂,是否自私?」
那麼可愛的懷疑,諾芹大笑起來。
「自私的外婆:你大可放心,撫養嬰兒這等苦差,大抵不會有人與你爭個不休,至於女婚的父母,假日讓他們與孫兒歡樂時光,已經足夠,是休女兒生育的子女,你當然佔大份,不必慚愧,祝婆孫彼此、水達愛惜。」
真難得還有那樣的外婆。
不料文思又來挑釁。
「文筆,我接到另一位太太來信,她正是你那可愛的外婆的親家,原來這個外婆自恃身家豐厚,僱用兩個保母,決定將別人的孫兒霸佔,現在連女婿亦住在她家,你說成何體統?」
這時,演者紛紛加入戰團:有人罵媳婦,有人斥責公婆,所有家庭裡不如意的紛爭都拿出來報端公開,盛況一時無兩。
信箱這樣成功,諾芹忽然想念伍思本。
她到什麼地方去了,不知可有高就。
在這個時候失業,哪裡還找得到更好的工作,聽說在樓價頂峰的時候!她買進一層兩千平方尺的公寓,分明打算大展鴻圖……
一下子打沉,日子不曉得怎麼過,不知有無後悔當初作得太大,可惜已完全失去聯絡。
李中孚撥電話來,「諾芹,到我家來吃飯。」
「不,謝謝。」
「家裡舒服,有好菜好酒。」
「我怕見伯母。」
「沒有伯母,我做你吃。」
「真的,令堂去了什麼地方?」
「到多倫多探親已有個多月,樂不思蜀。」
「加國也不景氣呀,加幣跌至立國一百四十年來最低位。」
「也許人家鈍胎,不見他們發愁,照樣種花釣魚泛舟。」
「是否我們太敏感?」
「不,我們賭得太大。」
諾芹歎氣,「我們環境不一樣,人家資源豐富,自給自足,肉類穀物魚獲林木,什麼都有,最多不買法國香水、美國時裝,就可以熬過去。」
「還有,」李中孚接上去:「從來沒有繁華過,也不覺什麼損失。」
「所以,爬得高,跌得重。」
「你來不來?」
「不如出去吃撐著市面,反正你是公務員,不受影響。」
「一天到晚聽你們這種充滿嫉妒的語氣,已經胃生瘤。」
「會嗎?」
「有機會。」
他們到一家很出名的中菜館晚飯。
奇怪,招呼好得不得了。
李中孚說:「咦,居然有餐牌看了。」
諾芹吃驚,「從前沒有的嗎?」
「從前,部長給什麼吃什麼,吃完付賬,並無異議。」
諾芹駭笑。
他們選了幾隻清淡小菜。
一直到走,只得三桌人客。
中孚說:「連日本人都不來了。」
諾芹答:「坡幫也跌得很厲害。」
中孚揶揄:「你怎麼知道世事?」
「我在那邊有稿費可收。」
「原來如此。」
「昨夜看國際財經消息:東南亞經濟不景氣,影響可樂銷路,故此股價大跌,竟達汽水都不喝了,可知是窘逼了。」
「東洋人嘲笑我們的華麗海景只值從前一半。」
「虧他們赤著腳還有心情笑別人衣不稱身。」
中孚搔搔頭,「忽然之間看清楚許多嘴臉。」
「這是最痛苦的收穫。」
「會不會有移民幸災樂禍?」
「不會啦,自心息相關,舉個例:加拿大卑詩省廿年老木廠都裁員關門,不再輸往東南亞了,從前一天三個貨櫃,現在三個星期只得一隻貨櫃,有什麼好幸災樂禍,唇亡齒寒才真。」
大家一起歎口氣,隨即又笑起來。
這樣聊一輩子也好呀。
有位母親這樣忠告女兒:「嫁給你最好的朋友,他會照顧你,他也瞭解你。」
李中孚的確是岑諾芹最好的朋友。
諾芹說:「我們到庭風家去喝咖啡。」
中孚很客氣,「不方便打擾她。」
諾芹卻立刻撥了電話,半晌,女傭來接。
「她在睡覺。」
「不舒服嗎?」諾芹有點擔心。
「也許是累,下午睡到現在。」
「滌滌呢?」
「做完功課在看卡通。」
「乖嗎?」
女慵笑,「她一向都乖。」
掛了電話,諾芹感慨,「老了,竟要睡午覺。」
中孚忽然覺得女友可愛無比,忍不住輕吻她的手。
諾芹卻有點不安,看看手錶,已經九點半。
她說:「來,我們到庭風家去一趟。」
「為什麼?」
「我覺得不安。」
「啊。」中孚笑,「不可輕視女子的第六靈感。」
這個時候,諾芹已經沉默。
第四章
趕到庭風處,女傭已經休息,十分不願地來開門。
諾芹問:「滌滌呢?」
「她已熟睡,明日一早要一學。」
諾芹再問:「你有沒有去看過小姐?」
「我不敢進房。」
房門鎖著,諾芹敲一會,無人應。
這時,連中孚都覺得不要。
女傭找來門匙,諾芹開進去。
寢室內開著小小水晶檯燈,諾芹略為放心。
「姐,姐。」
庭風沒有應她,諾芹大力掌著她的臉,庭風毫無動靜。
李中孚走近,只見座風面如黃臘,四肢無力地躺在床上,嘴邊有嘔吐痕跡。
中孚大驚,「召救護車。」
「不,我同你送她進私家醫院,免鄰居多話。」
諾芹出乎意料地鎮定,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
她替姐姐披上外套,叫男朋友:「背起她,抓緊她雙臂。」
女慵嚇得手忙腳亂。
諾芹低聲囑咐她:「你明早照常送滌滌上學,今晚的事不可告訴她。」
「是,是。」
兩人匆匆出門。
不,是三個人才真,岑庭風一點知覺也沒有,像一袋舊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
奇怪,中孚想,一點也不重。
百忙中他想起哲學家曾經問:人的靈魂有多重?難道岑庭風的魂魄已經離開了她的身軀,這麼說來,靈魂重量不輕。
諾芹飛車往私家醫院,連行好幾個紅燈,迅速祗目的地。
救護人員立刻出來接手診治。
諾芹虛脫,坐倒在候診室內。
她一頭一額都是汗,襯衫貼著背脊,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內衣的影子,在這危急關頭,他發覺她不可抗拒地性感。
她斟一杯清水給他。
二人無言。
片刻,醫生出來說:「病人無恙。」
諾芹放下了心。
「休息三兩天即可出院。」
醫生一句廢話也無,只管救人,不理私事。
「我進去看她。」
庭風躺在病床上,緊閉又目,不知怎地,表情像是微微笑。
諾芹一陣心酸。
看護說:「明早再來吧。」
中孚拉一拉諾芹,「該走了。」
諾芹訴苦,「我腿軟,走不了。」
「我背你。」
他扛起她,往停車場走去,惹得途人側目。
「可重?」
「像死豬。」
「謝謝你。」
到了家,諾芹先喝半杯拔蘭地,然後去淋浴洗頭。
自浴室出來,發覺男朋友在看她的舊照片部。
他說:「小時候像蕃薯。」
「今夜怎樣了,樣樣看不順眼。」
李中孚忽然問:「你姐姐一向有吃藥的習慣?」
諾芹答:「單親,壓力大,整個擔子在她肩上,睡不著,多吃幾粒藥,加半杯酒,便只迷過去,她不會故意輕生。」
「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
「一次。」諾芹不得不承認。
「試得多,總有一次會出事。」
諾芹不出聲。
「有志者事竟成。」
「謝謝你。」
「忠言逆耳。」
「我是衷心感激,今晚多得你。」
他吁出一口氣,「家裡有個男丁總好些。」
「是,現在我才知道,姐妹倆有多麼孤苦。」
「來,把你的身世告訴我。」
「現在,可真有大把時間了。」
第二天清早,諾芹去看姐姐。
庭風掙扎著問:「滌滌──」
「別擔心,一會兒我去打點她上學。」
庭風鬆口氣。
「真的愛女兒呢,還是注意身體的好,不然,怎麼照顧她上大學呢。」
庭風不語。
「病得像蓬頭鬼了,未老先衰。」
庭風這才說:「真要戒酒戒藥了。」
諾芹過去握住姐姐的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庭風呆半晌,輕輕答:「三十歲了,有點感觸。」
諾芹不出聲,這是現成的一篇小說名字。
過一會兒她說:「平日那麼有辦法的一個女人……」
庭風苦笑,一邊搓著面孔,「雙頰痛得不得了,好像捱了打似。」
諾芹不敢說是她大力捆打過姐姐。
她藉故看看表,「我去照顧滌滌……」
「拜託你了。」
「還說這種話。」
諾芹趕到,女傭鬆口氣。
「沒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只當她出門幾天。」
女傭不住應是是是。
諾芹親自替滌滌梳洗。
真沒想到一個小孩出門也那麼費勁,同大人一樣,全副武裝,校服熨得筆挺,鞋襪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