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那大大只的書包,要是全部內容都消化得了,簡直是國際狀元。
諾芹替她背起書包,重得肩膊一沉。
滌滌笑了。
司機在樓下等,在這都會居住,而不必擠公共交通工具,幾生修到,真是特權分子,岑庭風算得能幹。
滌滌靠在阿姨身上。
諾芹利用車上時間與她背默英文生字。
滌滌忽然問:「阿姨,你幾時結婚?」
「啊,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滌滌有點擔心,「媽媽說,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沒有空照顧我們了。」
「你媽媽太小看我了,我永遠是你的阿姨。」
她送滌滌進學校。
回到家裡,與李中孚通過電話,她坐下來,開始寫新的小說。
三十歲了,有點感觸。
這個關頭最難過,因為正式步入新中年階段,所有成績都抵擋不住那種人將老的恐慌。
許多人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只得扮年輕,永遠作廿六七八歲狀。
諾芹已抱定宗旨她不會那樣逃避。
她立志要成為城內唯一不隱瞞年齡的寫作人。
她把小說首段傳真出去,剛想去看庭風,編輯部電話來了。
「岑小姐,我是關朝欽。」
「有何貴幹?」
「收到你的新小說。」
是要稱讚她寫得好嗎,語氣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給編輯部一個好大難題。」
岑諾芹沉著地問:「什麼事?」
「三十歲了,有點惆悵,這不是年輕讀者愛看的題材。」
諾芹一愣,「讀者中沒有三十歲以上的人?你幾歲?」
「我不是讀者,我是編輯。」
「依你高見,應該怎麼辦?」
「岑小姐,打算寫什麼,先到編輯室開會,同事無異議,才動筆可好?」
諾芹笑了,「編輯部的權力有這樣大嗎?」
「這是我的編輯部。」
關朝欽態度無比囂張。
岑諾芹忍不住教訓他:「但這不是你的報館,不是你的世界,你淨掛住弄權,干涉創作自由,害得數十支筆一言化,我不贊成,我請辭,你不必傷腦筋了。」
她放下電話,取過外套出門去。
一路上心境平靜,只覺得自己講多了話,各人都有一套辦事方法,無法合作,立即知難而退,教訓人家做什麼。
他又不是十八廿二,他甚至不是廿八三十二,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不安,社會自然會淘汰他,何用岑諾芹替天行道。
到達醫院,庭風正在辦理出院手續。
庭風看著她。
「臉色比我還要難看。」
「忘記搽粉。」
「還記得不用化妝的歲月嗎?」
諾芹笑,「像滌滌那樣大。」
庭風惆悵,「父親剛去世,生活也不好過。」
諾芹答:「我才不會留戀那段日子。」
「也難怪你,自幼失卻父母,當然只盼自己速速長大。」
諾芹說:「我覺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遠是現在。」
「我很欣賞這種樂觀。」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風忽然問:「李中孚有否求婚?」
諾芹答:「中孚家不像一磅白麵包?乏味,但吃得飽,棄之,則可惜。」
庭風說:「太刻薄了。」
姐妹倆上車。
諾芹說:「讓我想想白麵包可用來做什麼。」
「我喜歡蒜茸麵包,配洋蔥湯,一流。」
「牛油麵包布甸。」
「唔,鹹牛肉三文治。」
「雞蛋法式多士。」
「嘩,不簡單。」
庭風笑:「看,白麵包落在高手廚房,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飪工夫吧。」
她們笑半晌,諾芹忽然問:「你沒有事了吧。」
庭風答:「請放心。」
諾芹說:「我們都寂寞。」
「對了,前些時候,你不是說要寫一個專欄叫寂寞的心嗎?」
諾芹顧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蝸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個人跑到最好的法國餐廳去。
一連叫了三客時鮮:煎蠔、蒸淡菜,以及烤蝸牛。
侍者客氣地問:「小姐,你是來試萊的嗎?」
她搖頭。
「配什麼酒?」
「給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蘇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邊考慮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學做生意,也是好辦法,要不,找一份教書職位。
諾芹身後坐差兩個衣著豪華誇張的艷女,年紀與她差不多,正在聊天,聲音不大,可是諾芹耳尖,每句都聽清楚。
「最近陳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辦法。」
索性叫戶頭為阿伯,倒也誠實,娛樂性甚佳。
「是嗎,」另一個不信,「還有什麼妙計?」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百餘二百點,看得準,還不是同從前一樣。」
「呵,陳伯伯真能幹。」
「你那周叔公呢?」
諾芹忍不住微微笑,精彩、幽默,真沒有想到這一代在戶頭身上找生活的年輕女性持這種態度做人。
話題變了。
「你有沒有看到黃簡慧芳將拍賣的珠寶?一大串一大串,毫無美感,好醜。」
「連超級暴發戶都要急售資產套現,可知窘逼。」
「她說她不等錢用。」
「有一個老掉了牙的說法,叫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初不買,今日就不必賣。」
「就算賣,也不用在這種時候賣!還有,根本不必現身號召喊賣。」
「唉,好比黃粱一夢。」
諾芹肅然起敬,阿,街頭智能勝讀十年年。
她微微惻一側面孔,看到那兩個女子。
有廿七八歲了,眼神略帶滄桑,已經在這可怕的公海打滾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是見還有點渣可撈,不捨得放棄,故採取半退休狀態,不過已不必濕腳。
都會繁華了廿年,發了這一票無名女,錦衣美食,若有經濟頭腦,大可在三十之前上岸曬太陽。
不過,也有無數人沉淪溺死,成為冤鬼,永不超生。
諾芹吁出一口氣。
她吃飽了,付賬站起來,轉過身子,那兩個女郎已經離去,座位空著,玻璃杯上有紫褐色的胭脂印,證明適才她倆的確坐在那裡,不是黃梁一夢。
沒有喝酒,腳步也有點踉蹌。
她駕車回家。
數百萬人都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
有電話在等她,是林立虹的聲音:「編輯部的指引是,有人請辭,決不挽留。」
諾芹笑笑,自言自語:「我不會幼稚得用以退為進這種陳年手法。」
「編輯部——」
諾芹關掉電話錄音機。
電話鈴又響。
「岑諾芹,我是林立虹。」
諾芹詫異,「你升了級?」
「一樣是助手。」
「太賣力了。」
林立虹並不介意作者的揶揄,「應該的。」
「不覺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個開始。」
這位小姐不簡單。
「有什麼事?」
「情緒好一點沒有?」
「多謝關心,完全沒事了。」
「關朝欽也是一片好心,從前老一輩的編輯也有更繁複指引,可是作者心服口服,視為金科玉律,新一代編輯卻沒有這種福份,你們多少有點看不起我們。」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筆小姐──」
「我叫岑諾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只我一個人愛鬧情緒?」
林立虹但笑不語。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沒有個性,如何成為作家,有個性,當然要耍個性。」
諾芹大笑,警戒之心大減,「林立虹你真有趣。」
「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這份工作就是這點可愛,可以接觸特別的聰明人。」
「那麼,請繼續交稿吧,不然,誰睬你。」
諾芹坐下來,拆閱讀者信。
「文筆小姐,我是網頁專家,幫你的信箱搞一個專頁可好?你可以與讀者直接對答。」
諾芹搖搖頭,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與讀者維持適當距離。
另一封信:「文筆小姐,我在遊客區有一間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與你合作,打算一邊賣書,另一邊賣咖啡,並請你走期出現與讀者簽名、聊天,交換意見,你看怎麼樣?你可以加入股份……」
諾芹駭笑。
嘩,長駐候教,陪荼陪講陪笑,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買鐘上街?太異想天開了,這叫做閉門家中坐,侮辱天上來。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換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語、虛情假意地回答:「唉呀,你們的建議太好了,我就沒有想過可以這樣與讀者親近,彼此成為好朋友,我會同出版社商量。」
屆時,她可以教讀者如何減肥、除斑、治癌、驅鬼、轉運。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歲,愛上父親的朋友,受到家長阻撓,非常痛苦,讀新聞看到台灣有遭遇類同的少女跳樓殉情,覺得是一種解脫。」
信尾附著電話地址。
諾芹一時情急,忘記她自己的戒條:保持距離。
電話撥通,是一個女孩子來接電話。
「我是寂寞的心信箱主持人文筆,我想找寫信給我的黎寶蓮。」
「我就是黎寶蓮,哈哈哈哈,沒想到你真的會打電話來,謝謝你,我贏了這個賭注,喂,寶瓊,聽見沒有,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