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弟一天了,夠了。
電話鈐響,諾芹去應。
伍思本說:「是我。」
「我還以為是送報紙。」
「一早起來,為著安撫你。」
「對每個作者如此,抑或只有我?」
「你想想,我有那麼多時間嗎?」
諾芹不出聲。
「馮永春請辭,個多月縮輯部無一人出聲。」
「那是你們無禮魯莽,貽笑大方。」
「是,過一天算一天,再也沒想到以後會道旁相逢。」
「以前老說世紀末如何如何,看樣子,末世光景的確來臨。」
「你仍然受歡迎,請把握機會。」
「你看看,四周圍都是什麼人在寫,有何修養學養。」
伍思本大笑,「寫專欄需要這些嗎,從來沒聽說過。」
她一點思想包袱也無,這一份工作,同所有工作一樣,是賺取生活的工具。
「暫時,我願接受你的安排。」
「謝謝你。」
她才掛斷電話,又有人打進來。
「我們是菁華小學,你是高滌家長?」
「我是阿姨。」
「請你立刻來一趟,高滌哮喘發作,駐校看護已經替她用藥,或者要送院。」
諾芹吃驚,「可有聯絡她母親?」
「家裡無人。」
「我立刻趕到。」
諾芹連牙都不刷便飛車往菁華小學。
奔到休息室看見小小高滌躺在床上,四肢無力,像雙洋娃,都八歲了,還那麼小,那麼可憐。
校方人員過來說:「已經叫了救護車。」
高滌這時睜開眼睛,「阿姨。」靠在諾芹身上默默流淚。
諾芹非常悲憤,強忍眼淚,她最怕看見孩子吃苦。
片刻救護車來到,諾芹陪滌滌入院。
醫生過來溫言安慰:「空氣質素惡劣,許多兒童都有這種毛病,並無大礙,放心。」
這時,諾芹的手提電話響起,是庭風焦急的聲音。
諾芹對姐姐說:「你還不來?」
忽然之間,有一名看護轉過頭來,「你的聲音好熟,在哪裡聽過。」
諾芹沒好氣,不去理她。
那看護說:「對了,昨夜在收音機裡……你是那寂寞的心俱樂部主持人。」
諾芹吃一驚,忽然被人認出,不禁心跳。
嘴巴卻說:「不,你認錯人了。」似做賊一般。
「這是你的女兒?她父親呢,你是單親?」
諾芹惱怒,「喂。」
「你生活也不正常,如何輔導他人?」
「你亂說什麼?」
滌滌害怕,「阿姨,這是誰?」
那看護這才退出去。
「沒事,滌滌,我會保護你。」
滌滌忽然問:「我爸爸呢?」
「你想見他?」
「是。」
「我叫他來。」
這時,背後傳來一把聲音,「叫誰來?」
岑庭風趕來了。
滌滌這才鎮定下來。
「又不是醫生,來了有什麼作用?」
這是他們的家事,諾芹不便干涉,只得維持緘默。
「諾芹,麻煩你了。」
諾芹用舌尖黏黏門牙,「我尚未刷牙,怪髒的。」
連小滌聽了這話都破涕為笑。
「有我在,諾芹,你可以走了。」
「單親真辛苦。」
庭風卻說:「我不覺得,滌滌是我瑰寶,生命中陽光均由她而來。」
母女緊緊擁抱。
諾芹忽然覺得空虛,不過!唉,自己都養不活,還生孩子?選擇衰退期育兒,好比老壽星找砒霜吃。
諾芹離開醫院,在走廊裡,先前那個看護卻追上來。
「原來你不是病人的母親。」
「你想怎麼樣?」
「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於你。」
「你認錯人了。」
「不會,我真確認得你的聲音。」
諾芹大步離開。
她追上來,「丈夫變了心,應該怎麼辦?」
諾芹沒好氣,「殺死他,吃掉他的肉,骨頭埋在後園裡。」
對方怯怯地問:「有無更好方法?」
「有,請他走,再見珍重,不迭不送,然後振作地過生活。」
「謝謝你,謝謝你。」
回到車裡,才鬆一口氣。
下午,滌滌偕母親出院,諾芹即去採訪。
「諾芹,我有事同你商量。」
「請講。」
「我想帶滌滌到溫哥華生活。」
「別心急,慢慢考慮清楚。」
「一則避開某人,以史夾纏不清,二則會對滌滌健康有益。」
「要動身也沒有這麼容易吧。」
「已經在進行。」
「你太能幹了。」
「連你都那麼說。」
「你所有決定,我均鼎力支持,我衷心祝福你們母女。」
「那麼,別透露我倆行蹤。」
「明白。」
庭風荒涼地笑了,「人,是有命運的吧。」
諾芹不語。
「有些女子由丈夫出錢保母出力,平日炒炒股票搓搓麻將,廿年後孩子順利進大學,她即升格為賢妻良母,而我們在社會拚力,招惹多少閒言閒語,一舉一動,皆成眾矢之的,再用功,也落得一個惡名。」
這真是最難回答的問題。
諾芹只得說:「各有各的道路。」
庭風苦笑。
「而且,我堅信每個人對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
庭風頷首,「這是比較時髦的說法,古老一點的講法是若然不報,時辰末到。」
「你動身時我陪你一起去,幫你安頓下來。」
庭風黯然說:「現在才知道小小就學英語為的是什麼。」
「是呀,我們幸運,我們懂英文。」
說說笑笑,庭風心頭寬鬆了,她說:「你知道我那畫家朋友曹肖顏?」
「不是移了民去溫埠嗎,這下子你可以與她團聚了。」
「她告訴我,一次家長會,有洋婦捐一瓶酒出來抽獎!見到她,叫她買獎券,以為她不諳英文,猛裝手勢,「香檳,喝,法國好酒*,肖顯不知怎地,竟與洋婦計較起來,她過去一看,以至標準英國口音回答:「不,女士,你這一瓶不是香檳,只有在法國大小香檳葡萄區出產的汽酒才在法律上可稱香檳,你這瓶酒可以用來燜牛肉。」
諾芹笑著搖頭,「何必分辦,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你做得到嗎?」
「當然不!我不過那樣教人。」
姐妹倆哈哈大笑。
移了民,就是另外一種生活了。
空氣再清新,花園再大,醫療教育再完善,丟卻一班老友,靈魂忐忑不安。
是呀,誰,誰,同誰全在這裡,可是你要見的不是他們。
諾芹說:「到了那邊,會不會找到新伴侶?」
「為了自己,也為著滌滌,我不會再婚。」
「不用固執,順其自然。」
「又有什麼機會,這個年紀的人都有妻室。」
「也有失婚人士。」
「是,都似我這般,各自拖頭著孩子,還嫌不夠複雜嗎,算了。」
而且,諾芹說:「你有錢,需要當心。」
「去你的。」
過兩日,高計梁又來了,這次,在門口等她。
仍然穿著西裝,可是襯衫沒有換,有潰,且縐,已經顯得襤褸。
奇怪,一個人這麼快就淪落,尤其是男人,丟掉工作,失去收入,再也無法獲得照顧,立刻髒兮兮。
他們什麼都不會,連熨一件襯衫也不知從何入手。
高計梁吁出一口氣,「她怎麼說?」
「你說呢。」
「她拒絕。」
「你料事如神。」
高計梁垂頭。
「別再煩她了,你另外想辦法吧。」
「我走投無路。」
「輸得光光?」
「是。」
「我們幫不了你。」
「你們看著高滌的父親做乞丐?」
來了,一定是這個三步曲,先是趾高氣揚:老子愛怎樣就怎樣,反臉不認人,另結新歡,然後,環境不如前,又思回頭,苦苦哀求,子女當盾牌。
「設法重頭再起嘛。」
「現在我在中下區租了一間六百尺的公寓。」
「人分中下,地區無昕謂。」
「謝謝你的鼓勵。」
「希望你放岑庭風一馬,幫不到她,也不要累她,一段短短兩年八個月錯誤婚姻,她已幾乎賠上一生。」
高計梁不出聲。
「往後她假使略過些太平日子,也是應該的,不要去破壞她。」
高計梁不過是普通人,卻不是壞人。」
「說到底,她沒有生過你,你也沒有生過她,兩人關係早已中止。」
他開口:「諾芹,你可以做輔導主任。」
諾芹忽然接上去:「或是信箱主持人。」
「口才了得。」
「你許久沒去探訪女兒。」
「哪裡有心情。」
「又不是去賭場或夜總會。」
「無話可說。」
他張開嘴,諾芹這才發覺高計梁右邊那隻犬齒崩了一角。
換了從前,一定連忙放下手頭一切會議沒聲便叫秘書打電話到銀行區的最好的牙醫修補,順便洗一洗,第二天整副牙雪白見客。
今日不比從前。
越看越難過,諾芹別轉了頭。
再說幾句,諾芹推說有約會,向地道別。
溜回家中,她鬆一口氣。
噫,好似有兩天沒聽到伍思本電話,最什麼道理?
老實說,她聽到這種新派編輯的聲音頭會病,泰半有野心,無才能,不找她,只有更好。
電話終於來了。
是一本婦女雜誌的主編:「諾芹,幫我們寫一篇訪問可好?」
「我一向不寫散稿,你是知道的。」
「公司裁員,助手已經撤職,實在忙不過來。」
「訪問誰?」
「名流太太黃陸翠嬋,三個月前訂好的約會,不好意思推。」
諾芹倒抽一口冷氣,「老兄,你住在哪個荒山野嶺,黃日財夫婦前日上了新聞頭條,二人齊齊受商業罪案調查科拘留,還訪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