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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活該。

  「是太過奢靡了,也想過節省一點,可是開了頭,又如何縮水,男人要面子。」

  怎麼樣說,諾芹都覺得她不會原諒這個人。

  不知姐姐想法如何,當中,還隔著一個滌滌,這孩子仍然姓高。

  諾芹付了茶賬。

  「芹芹,我手頭不便。」

  諾芹翻出手袋,把數千現款全數給他。

  高計梁忽然笑了,「芹芹,我需要多一點。」

  諾芹十分慷慨,「多少?」

  「十萬才應付得了今日。」

  「我所有節蓄加一起不過三萬,現在可以同你去取出應急。」她只願給這個數目。

  「也好。」

  真的窮途末路了。

  諾芹陪他去取了現款,交到他手裡。

  諾芹說:「我明天給你電話。」

  他點點頭離去。

  這短短的六個月發生了什麼事,那樣會得投機取巧風調雨順的一個人竟來問小姨借幾萬元周轉。

  諾芹立刻趕往姐姐處。

  滌滌已經上學,傭人替諾芹開門,一進門,就聽見岑庭風大聲叫嚷,一邊大力頓足。

  「完了,完了。」

  諾芹嚇一大跳,連忙搶進客廳看一究竟。

  只見庭風對著電話講:「我馬上過來處理這件事。」

  諾芹拉住姐姐,「什麼事?」

  「政府動用儲備金托升股票市場。」

  諾芹一怔,「這是好事呀。」

  「你懂什麼!」

  「你又可以做什麼?」

  「我去銀行結束戶口換美元。」

  「不致於這樣悲觀吧。」諾芹動容。

  「我對市況一直抱有信心!直至這一刻為止。」

  庭風取過外套出門。

  「我陪你。」

  「我起碼要搞個多小時,你會悶。」

  「我有話說。」

  在車子裡,諾芹請教姐姐:「這與換美金有什麼關係?」

  「若托市失敗,則聯繫匯率可能不保。」

  啊,連一個主婦都需有如此深遠眼光。

  「屆時擠破銀行也沒用,記得三元美金兌九元八角的慘事嗎?」

  「我聽說過。」

  「那時我也還小,可是大人臉色灰敗的情況歷歷在目。」

  「這次可有問題?」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在這次大衰退蒙受損失,可是,我一向小心翼翼,已將損失降至最低。」

  諾芹吁出一口氣。

  「不過未來三兩年,可能要吃老本了。」

  諾芹點點頭,創作界最喜諷刺人家吃老本無新意,卻不知有老本可吃,已經夠幸

  運,絕對是一種功力。

  諾芹苦笑,「報上天天都是裁員結業的消息。」

  姐妹倆到達目的地,庭風立刻找到經理,去處理她的財務,諾芹在大堂等候。

  三角鋼琴前,有人演奏著慢歌。

  曾經一度,銀行生意好得了不得,家家出噱頭招來顧客,這下午鋼琴演奏也是其中之一。

  諾芹走近,「你還在這裡?」

  琴師也很熟絡地回答:「今天最後。」

  啊已被解雇。

  「請彈一首沙裡洪巴哀。」

  小學時在禮堂合唱,老師奏起鋼琴:哪裡來的駱駝客呀,沙裡洪巴哀也哀……

  她也有份見證都會成長、繁華,她有義務輿社會共榮哀。

  這時庭風鐵青著面孔出來,諾芹迎上去,「姐,我們不要兌美元。」

  庭風訝異地銳:「你傻了?」

  該剎那諾芹又恢復了理智,「都結算好了嗎?」

  「還有一筆定期要熬到年底。」

  「只好賭一記了。」

  「走吧,找個地方喝杯冰茶。」

  天氣酷熟,不施脂粉的諾芹一下子全背脊濕透!到茶室坐下,才鬆口氣,昨天,空氣污染指數是一六二,諾芹知道像溫哥華那樣的城幣,指數是五,或九。

  庭風看著妹妹,「你盯著我大半天,有何目的?可以坦白了。」

  「有人托我傳話。」

  「是嗎,我還以為你等錢用。」

  「姐姐,那人是高計梁。」

  庭風沉默,過一會兒才說:「他想怎麼漾?」

  「回到你身邊。」

  「呵,沒有錢了。」

  「岑半仙,你猜得不錯。」

  「我同他已經完結。」

  「他說──」

  庭風打斷妹妹,「天氣這樣熱,真擔心滌滌的氣喘毛病又要惡化。」

  「是。」

  庭風再也沒有提到高計梁這個人。

  晚上,燕芹用雷毅將重台客串主持節目,她不露臉,可是不介意露聲。

  聽眾讀者問:「丈夫想回頭,是否應該原諒他?」

  諾芹哼一聲,繼而大笑,「每個個案不同,豈可混為一談」

  電台主持:「請文筆女士分析一下。」

  「若是LKS那樣人才,錯完又錯,也可維持婚姻關係。若是那種多賺三千塊就嫌妻子不夠溫柔,蠢蠢欲動想換樓換女人的賤男,回頭要來幹什麼。」

  大家沉默三秒鐘。

  諾芹加一句「為什麼全世界人之中,只有糟糠之妻要犧牲尊嚴原諒一切呢?」

  聽眾突然發話:「文筆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嗎?」

  諾芹不加思索地說:「當然!」

  「你結過婚嗎?」

  「未婚。」

  「你有親密男伴嗎?」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頭你也不要他,那麼,你不算真正愛他。」

  諾芹忽然動氣,「愛裡也有尊嚴,不必像哈叫狗。」

  那聽眾歎口氣,「許多時,我們心不由己。」

  「更多時,有人慾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醜態畢露。」

  主持人連忙打圓場,「到此為止,我們下一節再談,先聽聽音樂。」

  「唏,」諾芹說:「哪裡有那麼多偉大的愛情,統統不過是私心。」

  主持人賠笑,「是是是。」心裡想:這女人到底是誰,廬山真面目如何?

  諾芹掛斷電話。

  元氣大傷,如此愚夫愚婦,不知該如何重新教育。

  之後,她也靜心自我檢討,是,她與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從不迷戀。

  照說,嫁這樣的人最理想,永遠舒服順心,即使有什麼不測,也不會太過痛苦。

  但是,生活中會不會也欠缺了什麼?

  友人曾經笑說:「如果與他在船上環遊世界也不悶,那才是理想對象。」

  可是,與李中孚在一起,塞車三十分鐘,她就會不耐煩。

  諾芹為了那個聽眾的電話,思考了整個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開報紙副刊,她的腦袋轟地一聲。

  副刊改了版,她沒有接過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說給配上了漫畫插圖。

  不不不,應該說,她的小說已淪為插圖的說明。

  岑諾芹並非愛耍意氣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氣,可是這一次她雙手顫抖,臉皮青紫。

  倘若羅國珠還在的話,不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才知道羅女士的好處。

  她撥電話給伍思本,對方呵哈一聲,「你覺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諾芹,你的口氣如九十歲老太太,除出封你做皇后娘娘,一切不能接受,像陳秀歡、喬德秋、劉雪梅、張浩天這些老作者,因什麼都不能接受,已經知難而退,諾芹,人家已經賺夠,不必適應新潮流,你呢?」

  諾芹氣上加氣,「我也一樣。」

  「報館還需要你,諾芹,不然我幹嗎花那麼多時間幫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麼,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頂上,諾芹,我知道你出身的時候,編務制度與今日大不相同,我勸你盡華適應新環境。」

  伍思本掛上電話。

  諾芹不出聲,獨自坐了很久。

  這不比別的工作,行屍走肉亦可,混日子專等生糧,作者每寫一個字,都勞心勞力,做得那樣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決定請辭。

  還年輕,無家累,轉行都還來得及。

  趁這人心浮躁的時候靜一靜也是好的,總還會有人家岑諾芹一樣!不甘心被隨意宰割而請辭。

  萬一班底統統走清,資方亦需擔心,也有不良後果。

  想清楚了,她攤攤手,長歎數聲。

  怪不得近廿一世紀了,許多女生還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這種痛苦的取捨,已是幾生修到。

  那一整天,諾芹都沒有再聽電話,她全無心情開口。

  打了敗仗。

  第三章

  伍思本給她寫傳真過來。

  「你的些微名氣得來不易,多少新人削尖頭皮鑽營,別叫他們乘機取替你的位子,潘明渝、蘇禮信、陳恩美等人虎視眈眈,你一定知道。」

  這些,都是真的。

  諾芹有點心灰意冷,做這一行,誰不想攀到一線位置,可是越高越是危險,滑坡時人人注目,而且有許多好事之徒,專門在人家失意時大力鼓掌。

  新嘗試也許是正確路線。

  剛入行,一直盼望有一日同前輩一般成為紅人,在街上被讀者認出來,追著要求簽名,並且急急問主角的結局如何……

  現在她也寫副刊,也有讀者認得她,可是不知怎地,她真心認為這一代的凝聚力不能同前輩比,再也不可能找到忠誠追隨的讀者。

  現在的讀者見一個愛一個,愛完一個丟一個,根本缺乏與寫作人共渡一生的長心。

  作風變得太厲害,破舊容易立新難,原有讀者流失,新讀者又抓不緊,稍後兩頭不到岸。

  捱過一晚,第二天早上,氣漸漸平了。

  工作而已,做與不做,均不必動氣。

  姐姐曾動:「氣惱使人老,你氣死了也是活該,誰在乎你,聖經上說過,切莫含怒至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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