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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諾芹真正討厭這個迂腐脫節的女人,大聲對伍思本喊:「我要求換拍檔。」

  「人家也那麼說」

  「那麼,分手也能。」

  就因為二人意見猶如南轅北轍,所以才有瞄頭,夫唱婦隨,齊齊慶賀,有什麼好看。」

  老闆會不會有意見?

  哈,他高興還來不及,如此富爭議性,始料未及。

  諾芹感慨,「不理我們死活。」

  「當然,全世界老闆是另外一種人類。」

  諾芹吁出一口氣,早些弄清楚也好。

  她說:「前天,我見到羅國珠。」

  「誰?」伍女士連頭都沒抬。

  「羅國珠。」

  「誰?」

  這人已經消失了,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沒有什麼。」

  「諾芹,你有無考慮用真名寫信箱?」

  「永不。」

  「你的信箱讀者人數已比小說多。」

  諾芹大為震驚,「不!」

  伍思本笑,「你應當高興才是呀。」

  諾芹心都怯了,「你們怎樣統計到數字,可靠嗎?」

  伍思本問非所答,「福爾摩斯的創造主河南道爾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歷史小說作家,而非市場通俗的偵探小說作音,他寫偵探小說寫得非常勉強,一直想把福爾摩斯置於死地!好騰出時間來寫歷史小說,你們寫作人的心真奇怪。」

  諾芹黯然,「不敢當不敢當。」

  「這是俱樂部轉交給你的讀者信。」

  諾芹擺擺手。

  「你沒有時間的話,我會叫立虹拆閱。」

  「小姐,你肯用真名嗎?」

  真沒想到會那樣受歡迎。

  來信多得要用那種黑色大垃圾袋裝起來,每袋幾十封,一個星期就幾百封。給文筆的只有信,可是文思還收到各種禮物,包括絲巾、鋼筆、毛布娃娃等。

  諾芹想,可不樂壞那老太太。

  伍思本想把信箱擴張到日報上去。

  「一日一信。」

  「太辛苦了。」諾芹反對。

  「不會叫你白辛苦。」

  諾芹歎口氣,「你恢復我長篇小說專欄可好?」

  「諾芹,我不過是個中間人,我本人並無喜悲,一切顧客至上。」

  諾芹不出聲。

  「聽說你也很會要價,出版社對長篇情有獨鍾。」

  諾芹取了信就走了。

  那天,她拆開一個中年太太的信:「子女長大了不思回報,金錢時間都各嗇,心目中只有自己家庭,我十分不忿,不孝子女應由政府一止例懲罰……」

  諾芹這樣回答:「成年人不應向任何人索取時間金錢,施比受有福。」

  嘩,中老年讀者反應激烈。

  「毒婦,公開提倡不孝。」

  「你一輩子沒有兒女就好。」

  「祝你子女忤逆無比。」

  「毫不體貼,這種人怎有資格主持信箱,取銷資格!」

  岑諾芹覺得讀者寫得比她好。

  伍編輯有見及此,把這些反映的信也刊登出來,你一言我一*,不知多熱鬧。

  諾芹看著版面,苦笑說:「像馬戲班一樣。」

  不過,馬戲班熱鬧好玩呀。

  小時候,諾芹嚮往離家出走,一輩子跟隨馬戲班生活,現在可以說如願以償。

  「文筆!這件事請幫我作主,我未婚懷孕,對方不願負責。」

  「文筆,我結婚十二年,丈夫現有外遇。」

  「我同時愛上甲乙二人,並且有親密關係。」

  「她一直用我的錢,但是一顆心並不屬於我。」

  「我遇到了七年前舊情人,感覺仍然在。」

  「我愛他,但是我始終認為,男方應有能力擔起所有家庭開支。」

  千奇百怪,什麼都有。

  因為世上沒有招同身受這回,所以文筆永遠瀟灑,給的答案十分新奇。

  像「你那麼享受蹉跎,何必問我。」

  「不捨得離婚,不必多言。」

  「真羨慕你有辦法可以同時愛兩個,怪不得來信公諸天下。」

  「你要她的心來幹什麼,血淋淋,別太貪心。」

  「找男人付錢的工夫,要自十六七歲開始鍛煉,你已經廿八歲,太遲了,實際點好,一人一半吧。」

  不出半年,文思,寂寞之心俱樂部的另一半,忍無可忍地向她發炮。

  「這女人沒一句正經,每個字似毒瘤般荼毒讀者,太太可怕了。」

  但其它報章紛紛傚尤,創立同類信箱。

  「喂,電視台想請問你呢。」

  「訪問岑諾芹?」

  「不,文筆女士。」

  「不去。」

  「文思卻答允了。」

  「啊,我會拭目以待。」

  電視揭秘節目訪問這位信箱主持人,嘩,真精采,絲巾朦頭,又戴頂大帽子,只拍背部,聲音又經過處理,完全見不得光的樣,故作神秘。

  諾芹在電視前發凱。

  她還以為對方是落伍、膚淺、故作溫情氾濫的老太太,或許是,但人家宣傳手法、掉頭、臉皮之厚!都勝她多多。

  並非一盞省油的燈。

  要做到那樣,也真不容易。

  不過,那樣出名!比不出名還慘。

  諾芹忽然累得不像話。

  「李中孚,過來陪我。」

  「沒問題,呼之即來。」

  幸虧還有這個老朋友。

  文思女士,這種關係可以維持多久?

  文思必然會一本正經地答:「你若對他無心,就不要耽擱人家的青春——」

  想到這裡,諾芹忍不住笑出來。

  文筆女士,你又怎度看?

  互相利用,各有所得,別太替人家擔心,若一點甜頭也無,或是已經找到更好的,他自然會一走了之。

  為什麼世人不愛聽其話?婆婆媽媽、虛偽的、不切事實的主話倒是受歡迎得很。

  實話,太殘忍了。

  李中孚抬著一箱香檳酒上來。

  諾芹問:「為什麼一箱酒只得十支而不是十二支?」

  「人家放十二支你又問為什麼不是十四支。」

  「馬上開一瓶來淨飲。」

  「有什麼值得慶祝?」

  「活著。」

  「到底是女作家。」

  「太平盛世,同女作家做朋友真實有趣風雅。」

  李中孚笑笑,「我沒那樣看。」

  「逆市,世人想法完全不同。」

  「我仍然愛你。」

  諾芹笑,「普通人更有資格寫愛情小說。」

  「今天有什麼話同我說?」

  「還要熬多久緊日子?」

  「我只知道公務員明年或許會減薪。」

  呵,真沒想到情況已經這樣壞,諾芹瞪大眼睛,「本市開埠百餘年,從未聽過公務員減薪。」

  「我的感覺與你一樣。」

  「可是!你倒不是十分沮喪。」

  「我無家庭,又不必負擔父母,容易節哀順變。」

  諾芹覺得他帶來的禮物更加難能可貴。

  「不過,」李中孚說:「心情也大不如前了,有老同學自加拿大回來,也不想應酬,已經多年不見,無話可說。」

  「以前我們最好客,無論是誰,都樂於請酒請飯。」

  中孚沉默一會兒,「出手雖然闊綽,嘴巴卻不饒人,動輒笑人家寒酸。」

  「那是不對的吧。」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發生什麼事?我們居然開始自我檢討。」

  「人心虛怯嘛。」

  他們大笑起來,到底年輕,竟也不大煩惱。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到樓下跑步,才轉彎,有人叫她:「芹芹。」

  連李中孚都不會叫她小名,這是誰?

  抬頭,「啊,姐夫。」

  應該是前姐夫高計梁,那高某倒是一表人才,一早已經穿好西裝結上領帶,像是去赴什麼重要的會議一般。

  一聽諾芹叫他姐夫,他突然鼻樑發酸。

  「芹芹,想與你說幾句話。」

  世上所有姐夫,對小姨都有特妹感情。

  「有什麼事嗎?」

  他欲語還休。

  「來,」諾芹說:「我們去喝杯茶。」

  她帶他到一間新式茶餐廳。

  高君的情緒似乎略為好轉,他輕輕說:「我想回家。」

  諾芹一時沒聽明白,回家?這與她有什麼關係。

  隔了一會見,她問:「你是指──」

  「可否持我採一探庭風的口氣。」

  諾芹吸進一口氣。

  太妄想了。

  表面上她仍然平和地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非常想念她們母女,我願意洗心革面一切從頭開始。」

  「無論此刻多麼傷感,你都得把過去一切放下。」

  可是高君十分固執,「我覺得我們之間仍有希望。」

  諾芹覺得自己的口吻越來越像信箱主持人,苦口婆心,「當初,你傷透了她的心。」

  「請她多給我一次機會。」

  諾芹看著他,「你的生意出了紕漏?」

  他很坦白,「已於上月倒閉結束。」

  「那個女人呢?」

  「問我拿了一筆遣散費走了。」

  「我看到娛樂版上消息,她招待記者打算復出。」

  「芹芹——」

  諾芹感慨,「外頭沒有路了,就想到家的好處。」

  高計梁低下頭,「下個月我得搬離招雲台,將無家可歸。」

  「當初怎麼會住到一個叫招魂台的地方去。」

  「我是真正懺悔。」

  岑諾芹突發奇想:不知有多少個迷途的男人因為這個逆市而重返家園,又到底有幾個賢妻會接收這一票猥瑣善變的男人。

  「芹芹,拜託你。」

  高計梁是個超級姐夫,他熱情豪爽,對諾芹尤其闊綽,從來不會忘記她的生日,從中秋節到萬聖節都送禮物。

  但,他卻是一個不及格的丈夫。

  「話我會替你帶到。」

  「謝謝你。」

  「你一點節蓄也無?」

  「全盛時期四部車子三個女庸一個司機,每月起碼三十多萬周轉,怎麼剩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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