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等一會兒。」
「沒問題。」
那女孩看到那靚裝少婦親熱地與年輕人說話,心中羨慕得不得了。
心中嘀咕,原來他喜歡老女人。
也難怪,她們多數有經濟基礎,不愁穿不愁吃,有餘力照顧人。
她渾身上下,都是名店裡的招牌貨,看來已經得到別人嚮往的一切,女孩酸溜溜。
他忽然向女孩招手。
女孩意外地走過去。
他把一疊大鈔塞在她手中,他的忠告是:「回家去。」
女孩驚喜。
可是跟著,他即隨那少婦離去。
博士笑說:「受了什麼刺激,到這裡來派鈔票。」
「做好事,她肯回家,許就不必墮落。」
博士笑得東倒西歪,「不是人人想墮落就有資格墮落。」
年輕人很固執,「有是一定有的,價錢高低而已。」
博士應道:「要趁年輕,過了二十一二更加不起價。」
她語氣這樣公正客觀,叫年輕人笑出來。
「找我何事?」
「孝文,你現在是自由身了。」
「正確。」
「來歸我麾下,我決不虧待你。」
年輕人搖頭。
「我與導演拆伙後生意欠佳。」
年輕人說:「你早已上岸,吃用不愁。」
「開玩笑,弄得不好,活到九十歲不稀奇,誰來養我。」
年輕人揶揄她:「果然懂得未雨綢繆。」
「好說。」博士洋洋得意。
年輕人搖頭,「我意興闌珊,決定退出。」
「多可惜,才二十五歲就言退休?」
年輕人微笑,「我們這個行業,講的是青春活力。」
「少貧嘴。」博士有點不悅,「何故一味推搪?」
「博士,不如發掘新秀。」
「唉,還勞你提醒呢,統統是粗胚草包,不堪造就。」
「開頭時一定較為毛躁,將來會好的,多給他們機會。」
博士歎息,「不知怎地,我耐力消失。」
她到他酒店房裡談天。
見他住在套房裡,便勸他:「有日要常思無日難,這種地方太貴了,省些好,我們不是吝嗇,孝文,可是也別浪費,你說是不是。」
「講得好。」
「早些時候,聽說你打算移民。」
「計劃並未打消。」
「是為著妹妹吧。」
「你最清楚我。」
「聽導演說,你在戀愛。」
「沒有的事。」
「啊,已經過去了。」博士揶揄他。
年輕人笑笑,斟出香檳來。
「戀愛這件事很奇怪,」博士感喟地說,「幾乎每個人都愛錯了人。」
年輕人笑說:「博士到底是博士,理論那麼多。」
「任你考我。」
「博士,你說,我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博士收斂了笑意,鄭重地答:「我不知別人怎麼想,我認為值得。」
「午夜夢迴,並無後悔?」
「我在半夜從來不醒。」
「下大雨的時候,初冬的清晨,黃昏的蕭颯,從不叫你感慨?」
博士按往年輕人的手,「孝文,有選擇的話才有資格後悔,你我統共只得一條路可走。」
「我可以做我的辦公室助理。」
「你現在新加坡與溫哥華都有房子,還有什麼遺憾?」
年輕人不語。
博士的聲音漸輕,「我固然受過人客凌辱,可是不知多少良家婦女亦遭伴侶欺騙遺棄,一旦分手,巴不得她們在地球表面消失,假裝不認識她們,孝文,我喜歡身邊有個錢,這種感覺使我幸福,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認為一切付出是值得的。」
年輕人低著頭,無話可說。
「你我都窮過,活得比一條狗還不如,與其餘生在陰溝裡度過,不如撲出去拚一拚。」
年輕人吁出一口氣。
「一萬個人九千九百九十八個都沒有你我幸運,能有幾人上岸曬太陽,孝文,你還有什麼怨言。」
年輕人用手托著額頭。
「凡事看開點,你決意要退休,我勉強你不得,不過,去了不要回頭。」
「導演也這麼說。」
「有人去了十年,終於回來重作馮婦,年紀老大,七零八落,收入僅夠餬口,像個討飯的。」
年輕人微笑,「你恫嚇我。」
「我講出事實而已。」
「多謝指教。」
「你打算結婚生子?」
「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從無奢望。」
「那很好,那你永遠不會失望。」
她問他要酒,天南地北閒聊,年輕人善解人意,發覺博士也有無比孤寂,一直陪著她胡扯,從鼻鼾現在可用激光治療,談到溫哥華一到假期茶樓擁擠一如香港。
博士歎口氣,「孝文,你真有趣,與你在一起,永遠快樂逍遙。」
年輕人微笑。
博士終於站起來告辭。
在門口她說:「孝文,你幾時與我聯絡都可以。」
年輕人看著她上車才回房間。
那一天之後,這個圈子裡的人就沒有再見過他,他銷聲匿跡,不知道躲在何方。
真的想淡出的話,還是做得到的。
他不在慣常的地頭出沒,除明珠外,不見其他人,他專心等移民證件出來。
清晨跑步,傍晚約明珠吃頓簡單的晚飯,中午辦點私事,這樣已經好算一天。
茫茫人海,你願意消失,人家一定成全你。
他瘦了一點,精神比以前更好。
賣掉車子與房子,套了現,錢全部匯出去。
一切都準備好了。
某天早上,酒店信差上來敲門,送上厚厚一隻白色信封,他一看,知道是在等待的證件,十分喜悅,小心拆閱,隨即趕往學校通知明珠。
明珠鬆口氣,「舍監已經要趕人,差點也得住酒店。」
「讓我們立刻走吧。」
「總得收拾一下吧。」
年輕人訝異,「你有許多身外物?」
明珠回答:「一件行李,你呢?」
「比你更少,到了那邊再買好了。」
兄妹倆大笑起來。
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倆從來未曾笑得那樣開心。
搬離舊居,無論住在何處,也一直沒有家的感覺。
可以從頭開始總是好事。
飛機在空中打了個旋,終於完全飛離了那個熟悉的海港。
第八章
他倆坐在飛機尾部經濟艙裡,人多,反而有安全感,不容易被認出來。
秋季,他們兄妹像是任何一對回美加讀書的年輕人。
明珠一上飛機就打算好好睡一覺,年輕人一直十分醒覺。
飛機上並無熟人,他放心了。
也許,這不是出外旅遊的好季節,天氣已經涼快,再過一個月,該穿上長大衣。
他漸漸鬆弛,瞌上眼,在隆隆引擎聲中休息。
有人推他,「孝文,孝文。」
他睜開雙眼,意外地看見母親,她一臉笑容,蹲在兒子面前,「孝文,你好嗎。」年輕人淚如泉湧,「媽媽,媽媽。」
正欲擁抱,母親的臉變了,他看到導演在他面前,「孝文,你竟不辭而別」,他只得說,「我實在有苦衷」,她說:「你還是覺得羞恥。」
年輕人苦笑,不然還覺得光榮不成。
才說一兩句話,他忽然又看到李碧如逐行座位找人,正向他走來。
匆忙問他用外套遮住頭,有人叫他,「先生,先生。」
他正想睜開眼睛,可是聽到明珠同待應生說:「讓他去吧,他不餓。」
他吁出一口氣,知道那是噩夢,可是剎那間眼淚落下來。
明珠伸過手來,緊緊握住哥哥的手,他的事,做妹妹的全知道?他不會問,她也不會說。
只不過十二小時飛行時間,他倆沒有寄艙行李,把文件蓋印,迅速離開海關。
一到外邊,登上計程車,就是自由人自由身。
年輕人一直害怕李碧如會找他麻煩,可是他始終估計錯誤。
開頭,他把她看得太好,後來,他又把她看得太壞,而實在,她不過是一個出來尋開心的客人,他若果不願意,她一定會去找別人,她怎麼會纏住他。
想到此地,他更加沉默。
明珠一路上讚歎不絕:「空氣真好,道路太乾淨。」
車子停在公寓之前,他找到鎖匙,開門進去,明珠看到傢俱雜物,一應俱全,十分驚喜。
年輕人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一會兒,忽然睡著了。
他沒有做夢。
因為睡得實在太死,根本一點意識也無,故無夢。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發覺是傍晚七時許,一天橘紅色晚霞,故問明珠:「仍是今天,抑或已是第二天?」
明珠笑:「仍是今天。」
有時時間十分經用。
他淋浴梳洗。
明珠問哥哥:「有何打算?」
「看你入學,安頓下來再說。」
「然後呢?」
「開一爿小店,賺蝕無所謂,有個精神寄托。」
「不如你也讀書。」
「對不起,我中學尚差一年畢業,沒有資格升學。」
「可是——」
年輕人舉起雙手投降,「人各有志,切忌勉強。」
明珠笑笑,不語。
年輕人說:「讀書少,名正言順可以爛搭搭,不在乎,事事不成,也還有個藉口,你看那些自認琴棋書畫無所不曉的人,多年不見出息,連下台的機會都沒有了。」
明珠問她兄弟:「你打算開什麼店?」
「理髮店吧。」
明珠大奇,「怎麼會想搞這門生意?」
「人總要理發呀,飯可以在家吃,書可以少看幾本,可是頭髮有關儀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