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家庭你同我剪,我同你剪,省得一鈿是一鈿。」
「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移民家庭矣。」
「你做過調查?」
「你別擔心。」
「明日我要去註冊上學,哪裡有空管閒事。」
「我的家一裝修好,我就搬走。」
「哥,我願意與你住。」
「相處易,同住難。」
「我可以照顧你起居。」
「你做功課還來不及呢,各歸各好得多。」
他一味拒絕妹妹的好意。
新居在山上,佔地半畝有多,後園是綠帶,無人居住,山坡之下,是一條溪澗,自欄杆俯視,流水淙淙。
明珠略覺腳軟,「這是萬丈深淵!」
年輕人笑,「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明珠變色。
年輕人說下去:「而這條澗,就叫迷津。」
明珠疑惑地看著她兄弟。
「誰要是誤墮迷津,那真是九死一生。」
明珠連忙退入屋內,「那個深谷,有誰失足摔下去,過若干年,也就羽化登仙,與天地共壽,誰還找得到他。」
年輕人頷首,「將來我失蹤的話,這是一條伏線。」
他哈哈大笑。
明珠問:「我如何找你?」
「像從前一樣,有事我會現身見你。」
明珠歎口氣,「好,好,好。」
新居裝修完畢,明珠去看過,不由得稱讚一句
好品味。
屋子非常空,除所需品之外,並無裝飾。
明珠想借電話用,年輕人說:「到汽車上去打,這裡沒有電話。」
「那,你怎麼同人聯絡?」
「我已毋須與人聯絡。」
明珠啼笑皆非,「將來這屋子有了女主人,還不是每間房間裝一分機。」
年輕人回答得很快,「這生這世,我將獨居。」
明珠納罕,「這是一項很嚴重的誓言。」
年輕人不再解釋,他悠然躺在繩網裡,看著藍天白雲。
人是那樣複雜的一種動物,想瞭解對方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沒有瞭解,又不能相處,倒不如獨身。
在這裡躲起來療傷,最理想不過。
年輕人受了傷?正是,連他自己都意外了,他一直不相信他會對她產生那樣濃厚的感情,而結果要倉猝逃亡。
導演知道了,一定會說:「你真傻,只有客人誤會你們有真情,哪有你們誤解客人的意思,還虧你在這行業裡打滾這些年。」
是她精湛的演技感動了他。
至今年輕人不相信她要騙他,她欺騙的對象本是她自己。
說到頭,他有何損失?他擺明是一個零沽時間與感情的人,偶然做了一次批發生意,一時大意,點錯了貨,因此覺得心痛。
比方得如此理智,一切都像是過去了。
過些日子,他在商場內選到鋪面,開了一間小小理髮店,請了兩位師傅幫忙,他自己一天只去巡一次,生意不太好,可是不用賠太多。
他在店裡做杯咖啡,看看帳簿,倒也逍遙,有時間自己也理個發,刮個鬍鬚。
一日,一位華裔女士走進來問:「可招待女賓?」
年輕人抬起頭來,愣住,那位太太約三十餘年紀,皮膚白皙,沒有化妝,只抹了一點口紅,也早已糊掉,雙手大包小包,像剛購物出來。
她那種心不在焉,略帶倦容的神情有點像碧如。
年輕人的聲音轉為溫柔,「請坐,要茶還是咖啡?」
她問:「有無日本玄米茶?」
「你是日本人?」
「不,我來自台灣。」
他給她斟一杯香茗,看著師傅把她的長髮自頭頂松下。
碧如也有一頭那樣的長髮,太長太濃,襯得面孔更小更蒼白。
這是理髮店,東家看著女士們梳妝是十分自然的事。
「只修掉兩公分嗎,要不要剪短?看上去會年輕得多。」
女士卻笑說:「我並不想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年輕。」
年輕人立刻知道他看錯了,不,她不像碧如,她的信心充斥,這是個堅強的女人。
她問:「那碟子上是鬆餅嗎?」
「是。」
「給我一隻,我餓壞了。」
年輕人笑著用碟子盛點心給她。
他到過外套,剛欲離去,那位女士問:「店名最後一字怎麼念?」
「裊,讀音鳥。」
「何解?」
「輕盈柔美的意思。」
那位女士頷首說:「沒想到外國還能見到這樣文縐縐的店名:美嬌裊,多特別。」
「謝謝你。」
「你那麼年輕,不似有中文底子,是長輩的好主意吧。」
「正是。」
女士笑,看著鏡內情影,「劉海這邊好似長了一點。」
年輕人知道店內已無他的事,悄悄退出。
看著自己的足尖,年輕人訕笑:竟如此多情,還念念不忘碧如。
一條街上都是露天茶座,不少年輕人坐在那裡待店,他是行家,一眼看就認出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有些較為潦倒的,借咖啡廳的公共衛生間洗把臉,換件衣服,就出來兜生意。
他們穿得十分暴露,小背心緊得不能再緊,展示手臂上肌肉,太陽眼鏡用來遮住憔悴雙目。
全世界都有這個行業,歐陸比美洲更多,整個巴黎與羅馬都是這一類年輕人,滿街遊蕩。
他是唯一能上岸的那個吧。
年輕人駕車回家去。
推開門,看見明珠正在做面。
「門都不鎖就出去了,」她抱怨,「也真放心。」
「這屋裡連電視機也無,誰來。」
「你不關心新聞?」
「世上有什麼好新聞。」
明珠歎口氣,「這話倒是真的。」
「今日緣何大駕光臨?」
「來看看你氣色如何。」
「你說呢?」
「很好。」
「還有其它事吧。」
「想邀請你出席一個宴會。」
「明珠,我早已謝絕應酬。」
「破例一次也不行?」
年輕人搖頭,「明珠,你不包涵我還有誰包涵我。」
明珠歎口氣,「我有一個朋友,想見見你,碰巧他舉行生日會。」
「說我去了倫敦。」
「為什麼總是倫敦?」
「那城市比較有文化。」年輕人笑。
「宴會裡會有若干適齡小姐。」
年輕人沉默了。
原來如此。
是妹妹一番好意。
「你不必為我著想。」
「為什麼?」
「有誰會想認識一個理髮店東主。」
「這邊的小姐不是那麼挑剔。」
「你這不是等於說我是次貨嗎。」年輕人佯裝生氣。
「沒有這種事。」
「不,我不會出去相人與被相。」
「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嗎?」
「他墓木已拱,一切已成過去。」
「那是什麼理由?」
「明珠,你長大了,有主見了,竟想改變我,告訴你,」年輕人笑哈哈,「這是沒有可能的事,你不如去改造男朋友吧,成王敗寇。」
明珠端出面來,兄妹飽餐一頓,坐下聽音樂閒聊。
半晌聽到車聲,明珠知道大哥不想見客,識趣地走出門去與朋友會合。
那夜有滿月,把庭院照耀得如白晝一般,一地銀光,各種花樹欣欣向榮,香氣撲鼻。
明珠走後,他一個人在庭院裡站了很久。
第二天,他找人來安裝電話及有線電視。
電視一接通,螢幕上就出現波士尼亞炮火連天,年輕人有點失望,喃喃道:「看樣子,我沒有什麼損失。」
電話對他來說有點陌生,取起聽筒,他打給妹妹:「我願意到那個宴會去一碰運氣,不過你要來接我。」
講完了,才發覺復出並不是太困難。
明珠小心翼翼,「你需要一套西裝。」
「沒問題,我會出去物色。」
明珠沒想到他會那樣遷就,不禁有點歉意。
年輕人去逛服裝店,久違了,他發覺襯衫又改為窄身,西裝領子有闊有窄。
一位小姐細心服侍他,替他量身試身。
他買了十多件襯衫好幾套西裝。
選領帶的時候不禁想起碧如送他的禮物,竟一條也沒帶來。
他一定是愛她的,不然不會如此計較。
「先生,還需要什麼?」
「襪子。
結果明珠來接他的時候,他發覺沒有皮鞋。
明珠已經非常滿意,「就穿球鞋好了。」
來了一年,才置衣物。
明珠說,「以前有人讚你英俊,我還不覺,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那是因為我聽你話的原故。」
宴會裡果然有不少漂亮的女孩子。
一圍圍上來,話題卻是狹窄的,「明珠念管理科,你呢,你是建築系嗎?」
「覺得這裡怎麼樣,還習慣嗎,住在哪一區?」
「下週末我們駕車到舊金山去,才十六小時路程,要不要參加?」
年輕人訝異她們的天真,這樣的人,即是壞,也壞不到何處去,也都是小眉小眼的壞,至多頓足說不喜歡何人是因為她不見得有那麼美,斷不會壞得要叫人戴帽子,穿小鞋。
找一個這樣的伴侶大可以一輩子放心,只要給她舒適的生活,一如明珠所說,像每間房間裡裝一個電話分機,她便會一直愉快地陪著他。
生下子女之後,多少會有點真感情,就憑這一絲感情,便可維持到白頭。
女性是可愛的多,要求也多數簡單,第一,你不能叫她捱餓,第二,事事體貼她,以她為先,即可。
年輕人自問還做得到。
有人蹲下看他,「你今晚很靜。」
他看著她,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