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女警,他連忙按下車窗。
「我略覺頭暈。」
「可是喝了酒?」
「沒有。」他抬起頭看著她。
女警驀然看到一張英俊憂鬱的面孔,愣住,過一會兒說:「先生,如果無事,請把車駛走。」
她已在街上巡了一個早晨,所見均系醜陋的人,骯髒的事:一個老女丐衣衫破爛滾在街市口乞食,兩名無牌小販爭地盤大打出手,全身掛綵,公廁裡有一少年因吸食過多海洛英暴斃……
她每日都遇到這種作嘔情況,可是只有今日,她看到如此俊郎的面孔。
年輕人已經把車駛走。
倒後鏡中這個偶遇的穿制服女子反映越縮越小,終於消失在一個彎角中。
他返回酒店,走到咖啡室去喝啤酒。
尚未到午飯時分,人群還沒湧至,咖啡室十分清閒,他坐下來獨自靜思。
不久就有人來打招呼。
年輕人的新知舊雨還真不少,出來走了這麼些年,自然有人認識他,還有,他那一張面孔是何等矚目,躲都躲不過目光。
要避,惟有避到外國去。
碧如替他申請的證件快要出來,他願意把握這個機會從頭開始。
撈到一對十已經很好,贏面比想像中高,是快快退下的時候了。
帶明珠走吧,剎那間他決定了前途。
就在那一秒鐘內他心平氣和。
多年來的願望可付之實現,他終於替自己贖了身。
轉過頭去,看到一頭發略為鬆散的妙齡女子坐在鄰桌,那不知是現在最流行的髮型,抑或她剛自樓下酒店房間下來,使她看上去十分嬌慵,身穿緊身衣,腳上是雙高跟拖鞋。
那樣一個美女,在年輕人眼中,卻好比海底怨鬼,不知何日可獲超度。
他閉上雙目,他知道他對環境徹底厭倦,不不不,他也是人,他從來沒有一天不恨惡這件事,只不過死命壓抑。
厭憎情緒引發過風疹,全身一搭搭腫起來,好幾天不消腫,痛癢萬分,下意識起了發洩作用。
又叫他無故流下鼻血,往往半日不止,這些都是肉體發出極度不滿的訊息,警告靈魂:不能再繼續下去!
可是如果要使母親與妹妹獲救,他必須作出若干犧牲。
沒有下一次了,他內心閃過一絲喜悅,他若不救自己,永遠無人救他。
有一洋人過去同那美女搭訕,那女子有一雙俏麗銷魂的丹鳳眼,眼蓋上擦紫色,一開一合,分外冶艷,洋人迷得暈陶陶。
年輕人在心中說:海底怨魂,海肯定是慾海。
他吁出一口氣,站起來,離開咖啡室。
走到門口,一隻手伸過來搭住他的肩膀。
年輕人十分警惕,他立刻擺脫那隻手,踏前幾步,閃避到安全地步,才轉過頭去。
他看到的是張志德。
陽光下猛地看見這個人,叫他嚇一跳。
張志德穿一套米白色西裝,配他那褐色皮膚,確有異國情調。
年輕人全神貫注凝視他,怕他有什麼不軌行動。
他跟他到這裡來,必有企圖。
年輕人渾身寒毛豎起,如一隻準備打架的貓。
他開口了,「石孝文,我無惡意。」
一個幾乎可以代表邪惡的人口口聲聲說他沒有惡意,多麼可笑。
「石孝文,實際上,我與你是同道中人。」
「不,」年輕人終於開口,「我與你不可相提並論。」
「那,你也自視太高了。」
年輕人冷笑一聲。
「找個地方說話如何?」
「我與你沒有什麼好說的。」
「有,我們共同的話題是李碧如。」
年輕人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鎮定,「不,這已不是話題。」
張志德踏前一步,「你說什麼?」
他有一隻手一直插在西裝外套口袋裡,叫年輕人起了疑心。
酒店門外雖然人來人往,可是他如果要傷害他,不過一兩秒鐘即可成事。
年輕人說下去:「我已決定離開她,你倆之間的事,以後與我無絲毫瓜葛。」
張志德一聽此言,愣住,他雙目中精光先是凝住,然後漸漸消退。
「中國人,你此話當真?」
年輕人沉聲答:「我騙你作甚?」
「你當真願意離開李碧如?」
「我已經與她終止關係。」
他鬆弛下來,右手自西裝口袋內緩緩伸出。
口袋內是一把手槍嗎,年輕人永遠不會知道。
「為什麼?」他不置信地問。
「我們的合約只得三個月。」
「你捨得走?」
「到處有手段闊綽的客人。」
「她只是一個普通客人?」
年輕人看著他,「我有許多比較特別的普通客人。」
張志德哈哈哈哈笑起來,在陽光下看來,他非常像黃種人,他讚道:「說得好,說得好。」
年輕人平和地說:「張某,你對我苦苦相逼,我節節退讓,到此為止,以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否則,我也有保護自己的方法。」
張志德答:「我從來沒有小窺過你。」
年輕人退後兩步,並未鬆懈。
那張志德忽然說:「你真是聰明人。」
年輕人又退後兩步。
「現在她這人是完全屬於我了。」
年輕人不語。
「可是,沒有人爭,算得是什麼戰利品呢。」
年輕人欠欠身,「那,你看你該怎麼做了。」
「正如你說,外頭寂寞富有的中年女子大不乏人,她們也都憧憬愛情,我一定會找得到願意上鉤的人。」
年輕人靜靜看著他。
「然則,我又何必繼續對著李碧如?趁早扔掉這只苦瓜算了。」
年輕人打算轉身走。
「不過,你休想拾起這只我丟到垃圾桶裡的爛玩具,」張志德忽然笑了,那笑容詭秘地漂亮,卻令年輕人毛骨悚然,「否則,石孝文,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有辦法找到你。」
年輕人到底還是年輕人,他終於也笑笑說:「你還不至於是一個值得躲的人物。」指他份量不夠。
張志德看著年輕人,「石孝文,」他歎了一口氣,「你比我聰明。」
年輕人納罕他把這句話說了這麼多次。
「你不單懂得進,也知道退,你拿得起,放得下,難怪你是該行業的翹楚。」
年輕人低下頭,淒苦地訕笑自己。
那張志德忽然踏前幾步。
年輕人幾乎作嘔,立刻後退,他的背脊已碰到石柱。
張志德笑瞇瞇說:「你長得好不英俊,同我,彷彿是一對孿生子。」
年輕人拔足飛奔,一直逃一直逃,幾乎沒跑出十公里以外。
累了,伏在海旁,嘔吐大作。
他用手帕抹淨嘴角,坐下,問小販買一瓶礦泉水喝。
在石凳上休息一會兒,他才走返酒店。
所有自十八歲起受的骯髒氣與屈辱全部化為眼淚。
他從來沒有哭過,事實上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哭,天大的事,他只知睡悶覺,希望第二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拿新的力氣來應付煩惱。
現在他知道已經不用繼續忍辱,忽然之間眼淚不受控制,汩汩流下。
幸虧不在人前,無人看見。
他倦極入睡。
他希望夢見母親。
可是輾轉反側,母親並無入夢,他終於熟睡。
醒來之際,已是第三天上午。
年輕人不打算做任何事見任何人。
他游泳、打球,把車子駛得似一陣風般快。
他從來沒有放過假,現在才知道大假的痛快。
現在,他是一個待業青年。
一日,心血來潮,停好車子,他走進熟悉的桌球室。
即時有人邀他比賽,他立刻答應。
然後一直輸。
一個穿得相當暴露的女孩子惋惜地說:「你心不在焉,不夠專心,那是一定會輸的。」
他朝她笑笑。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十分想與他親近,可是又怕他是個窮惜大。
她走得近一點,仔細打量他的衣著,一樣是白襯衫牛仔褲,卻絕對看得出好歹。
還有,就是腳上的鞋子,男人的鞋子最能出賣他身份,不少人西服煌然,可是鞋子穿蝕了跟、鞋頭破舊脫色,還有,踩滿泥斑,不知刷乾淨。
更有人從來不穿皮鞋,永遠穿雙爛球鞋,鞋帶灰黑,如鹹菜。
她留意到年輕人穿格子襪及一雙懶佬鞋,十分整潔,合她心意,這樣的鞋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搭公路車的人。
說到公路車,她已決定永遠不走回頭路,她想有人接送,她不要再乘搭公共交通工具。
趁休息時,她過去同年輕人搭訕。
他根本沒有心情,只是低頭不語,何況,他從來不與年齡相仿的女孩兜搭。
她會相人,他也會。
她全身上下只得一隻手袋比較登樣,其餘都是廉價貨,這倒罷了,偏偏不
學好,跑到桌球室來蹭著找伴,不思上進。
他正眼不去看她。
漸漸心情平復,開始轉敗為勝。
那女孩在一旁鼓掌。
她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也沒有,他預備在此消磨幾個小時。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把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這真是大忌,他抬起頭。
那隻手屬於博士所有。
年輕人好不詫異。
博士先開口:「好興致,怎麼跑到這裡來。」
年輕人也說:「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看到你。」
博士最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我來找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