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囑她報警處理此事。」
「啊,好,」張志德鬼聲怪氣,「在法庭上,法官問:這張志德是誰?她答:是我情人,也是我女的相好,還有,亦是我子的好友,證人是誰?哈哈哈哈哈,是按時收費的遊伴,太好笑了,中國人,報警?你以為她會聽你活,你何用替她擔心,她並非你想像中的角色,你誤會了,她會知道該怎麼做。」
年輕人十分悲哀,不知怎地,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是外人,張志德才是他們家一分子。
他再看了看架子上琳琅的照片。
他與他們之間的歷史悠久。
「你,」張志德伸手指一指年輕人,「不過是我們之間的插曲,還有,記住,只有我才能滿足她,別忘了,她父親與我母親的關係。」
這時,不知誰放出印度釋他琴聲,糾纏纏綿,配著小手鼓梆梆梆,擾人心神,使他覺得暈眩。
「中國人,」他靠近他,「你看我,看仔細我。」
年輕人轉身就走,大步踏出那幢豪華住宅,乘電梯回到樓下。
他沒有回住宅,他找到一間酒店,訂了一間長房。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遵守諾言,到醫院去接她。
他形容有點憔悴。
她比他更甚。
「你都知道了。」
「是。」
「孝文,至今你沒有一句賭氣的話,真難得,謝謝你。」
年輕人說:「我先送你回家。」
他輕輕替她把面紗置好,距離近了,可以看到受傷之處仍然青腫醜陋。
他送她返寧靜路。
她輕輕說:「真是好路名,可是,人生至要緊過得寧靜。」
年輕人歎口氣,「最好是有人在外搏殺,讓我們過安樂日子。」
她笑了,呼吸把面紗吹起拂動,十分好看。
「進來,喝杯茶。」
屋內只有他們二人,年輕人與她坐在二樓私人會客室裡。
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副撲克牌。
牌後是精工繪畫的裸女。
年輕人笑笑,他見過這副牌,裸女有很巧妙的分別,逢是愛司牌,她左眼閉上,像是打訊號,當然不是真的用來出老千用,只是看著有趣。
她說:「我從來不賭,什麼都不會。」
所有賭博是為著圖利,以小博大,成功的話,手邊可以闊綽點,她又何必那樣做。
李父逢賭皆贏,她已有花不完的遺產。
她自整疊牌中取出一張翻開放桌上。
「啊,一隻二,真不是好脾。」
年輕人笑,「一隻二不算什麼,可是拿到一對二的話,已是不錯,三隻二,則穩操勝券,四隻二,所向無敵,因此二不算壞,看以後跟著來的是什麼。」
她笑,「講得有道理。」
年輕人看著她,忽然問:「你想說什麼呢?」
「我想看看你的牌底。」
年輕人問:「我們是在玩一場賭博遊戲嗎?」
「人生每一決定每一步路都是賭博,拿時間與感情賭婚姻是否幸福,用精力心血賭事業會否成功……」
年輕人攤開手,「我沒有牌在手。」
「我發給你。」
「我不喜賭博。」
她笑了,「這只二,表示你出身欠佳,須獨自掙扎。」
「說得對。」
她又打開一隻腳,「哎呀呀,不得了,一隻紅心愛司。」
年輕人做了一壺咖啡,覺得這聊天方式別開生面,陪她繼續下去。
「孝文,你長得漂亮,又善解人意,是張好牌。」
他說:「慢著,輪到我抽了。」
她手法拙劣地洗了洗牌,他沒好氣地接過,颼颼颼像電光似洗疊幾次,交回她手中,抽出一張打開。
她訝異,「果然有一對二。」
他問:「這又表示什麼?」
「這表示你利用本身條件,掙扎有成。」
接著她又擺出一張牌,「看,一張十,要來何用,想必不搭腔。」
年輕人看著她,輕輕道:「有什麼話,你請說吧。」
「你還有機會抽最後一張牌。」
「是的。
「孝文,同我續一年約,我再給你一張愛司。」
「否則呢?」
「你仍然流落江湖,頂多是一對二。」
年輕人笑笑,「我如決定退出的話,至少也撈到一對十。」
「你甘於平淡嗎?孝文,多年來你的女伴的年紀都比你大,我們的皮膚眼珠也許不及少女們亮麗,可是,我們成熟老練的氣質、智慧、能力,卻非年輕女孩可比,多多少少,你已覺得她們幼稚、膚淺,他們不但不能幫你,還欲到處找人贊助生活費用及奢侈品,你不會覺得她們吸引。」
年輕人沉默一會兒,這是她的好脾。
「你說得對,我只喜歡比我大的異性,我欣賞有能力的人。」
她笑,「我猜對了,」語氣有感喟,「你不耐煩成日哄撮無知的少女。」
他溫和地笑,「真正無知倒也有可愛之處,只可惜是假裝天真,卻無時無刻不想利用男性換取更好的生活質素,這社會彷彿已無真正良家婦女。」
她微微笑。
「都不願付出,但求暴利。」
「當心婦權分子與你算帳。」
年輕人但笑不語。
服務男友後要求送鑽送車,這同安琪她們有何分別,卑下的心態披上再逼真羊皮也不管用,唯一不同之處是安琪獲利比扭扭捏捏的她們多千萬倍。
她吁出一口氣,「這是一個以物換物的社會。」
年輕人低下頭,除非與生俱來,否則,一個人總得拿他所有的,去換他沒有的。
「孝文,與我在一起,你不會失望。」
年輕人終於講出他的條件:「那麼,離開那人。」
她抬起頭,聲音輕若柔絲,彷彿是聽不到了,可是仍然清晰:「那人似我身上的人面毒瘡。」
「他說的,關於他的身世,都是真的嗎?」
她訕笑,「誰去研究那個。」
「他的哀傷十分真實,不似做戲。」
「人生在世,誰沒有一兩段傷心事,說起來,隱隱作痛,都叫我們潸然淚下,自然不是做作。」
「這麼說來,你不相信他。」
「不,我也並不懷疑他。」
「可是,你仍然離不開他。」
「孝文,你若到了我這個年紀,自然也會相信緣分,緣分盡時一定拆開,現在還不是時候。」
年輕人不語。
他取過那疊牌,全部翻開,挑了一隻十。
他說:「這不是一副好牌,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出身貧窮,走到今日地步,已經心足。」
她抬起頭,端莊的臉容帶無名傷感,這是當初他覺得她與一般人客大大不同之處。
「孝文,」她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不要離開我。」
「你不愁無人陪你。」
她低下頭。
「你已習慣這種生活,你需要一個隨身可供使喚的人,在這個沒有什麼不可以出賣的都會裡,你一定會買到你所要的人與物。」
「我說不服你?」她拉著他的手。
「你其實不需要說服任何人。」
「孝文——」
他輕輕說:「外頭自有許多比我更年輕更好看更懂事的從業員。」
她凝視他,「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嗎?」
「這種感情十分容易栽培。」
她不語。
年輕人低聲說:「我要求的是簡單純真的一男一女感情生活。」
她躊躇地握著雙手。
「你說得對,緣分有走到盡頭之日。」
他站起來,打開大門,走出去。
可是他再一次回頭,他說:「小心養好身體,這是你生命中最好時刻。」
她輕輕走過來,「你仍然關心我。」
她落下淚來。
終於還是哭了,奇怪,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應牽涉到眼淚。
年輕人維持緘默。
她忽然笑了,揭開面紗,「那麼,不如這樣說,大家在一起,熱鬧點。」
年輕人站起來,欠一欠身,「那不是我的嗜好。」
「孝文,每個人都有適應能力。」
「我沒有必要能屈能伸。」
「孝文,」她拉住他的袖子,「我以為我們在一起很快樂。」
年輕人禮貌地說:「我的職責是令你開心。」
她沉默了,那方黑色面紗又跌下來遮住她的臉,她像一個寡婦。
「我會不捨得你。」
「謝謝。」
「孝文,有許多事,你不明白。」
「也許,不過讓我說句再見珍重。」
他輕輕退出大宅。
有人坐在他跑車頭上嚼口香糖,真是個噩夢,是謝偉行回來了,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心,短得不能再短的褲子。
「嘖嘖嘖,終於看清了淑女猙獰的面孔?」
「走開!」
「失望?傷心?抑或,我說得太嚴重了,你是中國人,紅黃藍白黑,你什麼沒有見過。」哈哈笑起來。
這時,罩著面紗的她出現,低聲喝她女兒:「讓開!」
謝偉行哪裡肯聽。
可是年輕人已經上車開動車子,跑車一向前衝,將她自車頭抖到地上。
他再往後退,一拐彎,駛出寧靜路。
車子一路奔馳,他沒有超速,可是也絕對沒有慢下來。
他回到鬧市。
一向以為自己生活在噩夢中的他至今才知道什麼叫做噩夢。
他把車子停在街角,紅日炎炎,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把頭伏在駕駛盤上。
有人敲他的車窗。
「先生,你沒有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