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說:「怪不得。」
「最可怕的是,他與謝氏一子一女也藕斷絲連。」
琦琦這時忍不住提高聲線,「這人與謝家有什麼血海深仇?」
小郭答:「我不知道,也許,」他想一想,「那不是今生的事,那是前世的糾葛。」
年輕人忽然醒覺,「我還要到醫院去。」
小郭說:「我的結論是,這個叫張志德的人,已經控制了他們母子三人,孝文,你無謂同他們糾纏,那張某人行動非常隱蔽,故此當初我們未曾發現此人。」
「最後怎麼找到他?」
「很慚愧,我們跟著李女士,發覺她時常到一間公寓,因而找到端倪。」
年輕人起了疑心,「那公寓在何處?」
「問得好,那公寓在你住的同一幢大廈頂樓,孝文,所以我們一直不以為意,我們一直以為她在你處逗留,你成為他的保護膜。」
「他,就住我樓上?」
「是,孝文,你在明,他在暗,他對你的動向,瞭如指掌。」
「這一切,由她安排?」
小郭卻說:「孝文,你宜速抽身,欠她的費用,盡快歸還,左右不過是一份工作,什麼地方找不到人客,何必陷入別人羅網之中。」
這的確是金石良言。
年輕人點點頭。
琦琦說:「不要再去醫院了。」
「可是我答應她——」
琦琦笑:「食一次言好不好,這世界上,假使答應過的事都要辦齊,那人人都會累死了在這裡。」
年輕人吸進一口氣,「讓我想一想。」
小郭說:「孝文,你到底還年輕,對世事尚有憧憬,你千萬要小心,切勿為自己找麻煩。」
「是,我知道。」
他走了。
他並無拆閱信封裡的照片與文件。
最明智的做法是小郭的指示,可是年輕人卻並無聽從他的忠告。
他很鎮靜的回公寓取過兩瓶香檳,帶了冰桶杯子,一徑往醫院去。
她還在等他。
看到他,她十分高興。
「去了那麼久。」
「對不起,交通擠塞。」
「幾乎一個小時。」
是嗎,他訝異,只有一個鐘頭?他以為一天已經過去了。
他把酒冰好,砰一聲開了瓶塞,斟一杯給她。
她抿了一抿,呀地一聲,表示欣賞及享受。
他忽然笑了,是訕笑他自己,一心以為可以從良,跟一個客人退隱江湖,從此只服侍一個人。
怎麼就沒想到,哪裡有信男善女會跑到他們這個圈子裡來尋找真感情,可真是笑壞人。
他舉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笑出來的眼淚。
好久沒這麼做了,只有在極小的時候,才會用衣袖當手帕楷面孔上的淚痕汗漬。
再不長大,還待何時?
「明天可以出院。」
年輕人點點頭,他自斟自飲。
「約三個月後,證件可以出來,我們可以遠走高飛。」
可是,禁錮一個人的,不是環境,而是他的心態。
他開了第二瓶酒。
「看護沒有發覺?」
一個人要是有心隱瞞事實,那是一定會成功的。
「好像我們在慶祝什麼似的。」
年輕人喝完了兩瓶酒,「有誰問我世上什麼最解渴,我會說,是香檳。」
她看著他。
「我有點事要出去辦,明早來接你出院。」
「孝文。」她叫住他。
他轉過來,說實話,她的臉真有點可怕,青腫不止,縫過針處黑線打結像蜈蚣的腳。
可是使年輕人打冷顫的卻不是她的臉。
人心叵測,才最可怖。
「你會回來吧。」
不知怎地,她心虛不能肯定。
他溫柔地答:「當然。」
第七章
他駕車回去。
這次,他沒有回自己的住宅,電梯一直駛到頂樓,可是門沒有打開,那需要一把特配的鎖匙才能做得到。
他按下通話器,「找張志德。」
「是誰?」
「熟人,我叫石孝文。」
對方停一停,但像是早有心理準備,知道年輕人會找上門去,他竟笑哈哈地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啪地一聲,電梯門打開。
年輕人看到一個寬大大理石玄關。
接著一把聲音說:「請進來。」
年輕人伸手推開大門,躍進眼裡的是整個海港的景色。
啊,這個單位才是全幢大廈最好的一間,由此可知張某在她心目中地位是何等重要。
擺設佈置簡單而華麗,一個人自屏風後轉出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國人?聞名不如目見,真人比照片好看得多,攝影機待你不公道。」
年輕人鎮定地轉過頭去。
他看到一個皮膚淺褐色的年輕男子,他穿著淺米色的麻衣褲,大眼睛黑白分明,眼角邊用染料抹過,雙目水靈靈,年輕人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他有印度血統,張志德是個混血兒。
年輕人一言不發,凝重地看著他。
張氏渾身散發一股妖異的味道。他揚起細而長的眉毛,「你終於來了。」
年輕人沒有表示。
他個子不大,可是不容小窺,這是一個厲害腳角。
他笑問:「你想與碧如遠走高飛?」
年輕人說:「請高抬貴手。」
「中國人,你是吃哪一行飯的?此話應該由我來說。」
年輕人忍不住,「你何故害苦他們一家三口,要什麼條件不妨說明,自此之後各自生活。」
「你代碧如說項?」
「不,她不知道我來。」
「你想獨佔李碧如?」
「不,」年輕人說,「我與她不過是賓主關係,服務期滿,各不相干。」
張志德笑笑,「我不相信。」
「你的仇恨使你不能好好享受你已得到的一切,你想想對不對。」
張志德凝視年輕人,忽然笑了,十分嫵媚,「可是,你又不知我與李家的淵源。」
「願聞其詳。」
「你有時間嗎?」
「可以奉陪。」
「請坐下來,喝一杯茶。」
立刻有傭人捧出香稠濃郁的印式牛奶紅茶。
年輕人沒有去碰那飲料,他還記得張某曾謀害過他兩次之多。
對方似有遺憾,「呵,有戒心。」
年輕人不語。
「真沒想到,你會願意聽我的故事。」
年輕人鼻端聞到一股異香,認出這是印籍人士慣於點燃的一種線香,十分甜膩,聞了會渴睡,他站起來,換到長窗前去坐。
故事開始了,「我母親是中葡混血兒,父親是英印血統,我是名符其實的雜夾種。」
背境色彩已經這樣豐富,年輕人自問失色。
「我其實並不姓張,張志德這個名字,還是碧如替我取的。」
她老是喜歡這種堂而皇之的雙名,志德、偉行,當事人不知如何實踐這麼龐大的寄望,也只得讓人失望。
「我本來姓史蔑夫,英文名叫卻爾斯,唉,讓我長話短說吧,多年前,我母親是碧如父親的秘書,那時,李耀熊已嶄露頭角。」
年輕人一愣,真沒想到他們之間關係錯蹤複雜。
「我母親自幼家貧,掙扎出身,嫁予我父時才只有十九歲,他對她並不負責,我兩歲時他們分手,就在這個時候,李耀熊對她表示好感。」
張志德恨意漸漸在雙目上升,越是恨,眼睛越是閃亮,年輕人略覺不安。
「始亂終棄!」他咬牙切齒,「欺騙她,然後丟棄她。」
年輕人感喟,其實,最終欺騙一個人的,是那人自己。
「我年紀雖小,還記得母親哀哀痛哭的情形,自此她頹喪得不得了,再也沒有爬起來,不久病逝。」
年輕人同情地欠欠身。
「她去得十分曖昧,她只得二十四歲,來,來看看她的照片,這是世上唯一愛我的人。」
年輕人隨他進書房,只見銀相架上全是生活照片,有母親摟著他拍攝的紀念,那真是一個美少婦,眉宇間無限冶艷風情,身段姣好,張志德的雙眼就是遺傳於她。
「想想看,只得二十四歲。」
於是,他把這筆帳全部算在李耀熊頭上。
「華人有個說法,」他忽然格格地笑起來,「叫做父債子還,是不是?」
年輕人又看到他與李碧如一家合照的生活照,真奇怪,他們宛如一家人,擁在一起,一派歡樂。
「看,碧如與我在一起,多麼快樂。」
他轉過頭來,盯著年輕人,「直到你出現為止。」
他逼近他,雙手抓住年輕人的外套領子,輕輕撫摸,「是你破壞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年輕人撥開他的手,淡淡地說:「也許她開始醒覺,這種淫亂的關係,不適合她。」
張志德轟然大笑,「所以她到旅行社去,付出代價,找到了清純可愛的你。」
年輕人冷冷說:「我不會碰她子女。」
「啊,你以為他們是天使。」
年輕人詞窮,他們的確不是。
他活該受張志德諷嘲。
「中國人,離開李碧如。」
「你也是。」
「我同她,是一生一世的事。」
「我不認為如此,張志德,你糊塗了。」
「是嗎,」他不以為動,「母親的眼淚,對我來說,至今尚十分清晰,我記得誰叫李耀熊,最後,我認識了李碧如,你想,我會不會輕易言走?」
年輕人問:「她可知道這段歷史?」
「我從來沒瞞過她什麼,中國人,速速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