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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他連忙掩門,堵絕門外好奇的目光,扶起她,聽到她呻吟。

  她整張臉腫如豬頭,右眼如一隻青紫的雞蛋,嘴唇爆裂。

  年輕人十分鎮定。

  他馬上叫醫生。

  接著,他在她耳邊問:「是誰?」

  她不語。

  「是謝汝敦吧。」

  她搖搖頭。

  他扶她平躺下,用一條冰鎮毛巾覆著她的臉。

  這時,他發覺她手上也有瘀痕,這分明是有人毆打她之際她企圖伸手去擋之故。

  他輕輕說:「驗完傷,我們立刻報警緝捕謝某。」

  「不,」她掙扎著說,「不是他。」

  「到這種時候你還護著他。」

  醫生來了,一言不發,細心檢驗過後,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縫針,胸口疼痛,亦需入院診治。

  他對她說:「我需要通知你家人。」

  「我自己可能簽保。」

  他無奈,只得把她送進醫院。

  可是不到一會兒,謝汝敦出現了。

  是他叫住年輕人。

  「啊,是你。」

  兩個男人對立。

  「她無礙嗎?」

  「肋骨折斷,需要住院。」

  謝汝敦說:「你以為是我做的吧?」

  年輕人沉默一會兒,「開頭確那樣想。」

  「後來是什麼叫你改觀呢?」

  「謝先生,說什麼,你都是一個人物。」

  謝汝敦笑了,「謝謝你。」

  年輕人反問:「你有無懷疑我?」

  「怎麼會,你何必用這種手段。」

  「這麼說來,謝先生,誰是兇手?」

  謝汝敦十分意外,「你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請告訴我。」

  他收斂笑容,訝異地說:「原來你對李碧如一無所知。」

  年輕人一愣。

  「我勸你好好瞭解一下這個女人。」

  他說得心平氣和,隨即轉身進病房去。

  不到十分鐘他就走了。

  年輕人蹲到她面前。

  「是你叫他前來?」

  她點點頭。

  本來他想問: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後來一想,那是一定的,一個人若要試圖瞭解另外一個人,起碼要十多二十年時間相處,他沒有資格問。

  她握住他的手,「陪著我。」

  年輕人覺得他有義務這麼做。

  「你先睡一覺,我就在這裡。」

  藥性發作,她似敵不過倦意,頹然入睡。

  上一次年輕人仔細凝視一個躺著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話別。

  他歎口氣,到附近便利店去買了些書報雜誌零碎食物,回來陪伴病人。

  她這一覺睡得很長,其間曾經有夢囈,「媽媽,媽媽」,她喊。

  聲音稚嫩,像是回到極小極小的時刻去。

  老實說,中年女性卸下粉妝,也就是一個中年女子,不,不是難看,她輪廓大致上還維持不錯,可是顏色卻已褪盡。

  舊時天然長眉烏睫,眼珠裡精靈的神采,以及飽滿紅唇,藕粉似雙頰,現在都已隱沒在歲月裡,頭髮不再閃亮,烏潤鬢邊的星星白髮特別顯眼。

  到了這種時候,最需要伴侶及子女親近安慰,可是她得不到親情。

  她在病榻上轉動,頸項上有什麼閃動一下,呵那是一顆拇指甲大心型鑽石,正冷冷盡責、發散七彩光芒,入院時本應除下所有首飾,可是誰會注意這種細節,她與珠翠,互不關切。

  他閉上雙目在沙發上眠了一眠。

  她醒了,要水喝。

  他去侍候她。

  她沙啞著聲音說:「你回去吧,我叫看護來。」

  「我很好,你放心。」

  年輕人一怔,「是什麼秘密?」

  「老態畢露。」

  年輕人不以為然,「到今個時候還計較這些?」

  她長歎一聲,「我有無說夢話?」

  「叫媽。」

  她看著天花板,「我同家母感情其實欠佳,她在生時我與她亦無話可說。」

  「我聽你說過。」

  「那反而成為一種恩典,聽一些母女感情特好的友人說及亡母,她們真是立刻會痛哭失聲。」

  年輕人答:「我是其中之一。」

  「孝文。」她握著他的手,「回去吧。」

  「明日拆線再算。」

  「那我不如出院休養。」

  「還未天亮,再睡一覺。」

  「你看,只得你陪我。」她十分欷噓。

  「你若說要改遺囑,起碼一百幾十人圍上來。」

  她伸手撫摸他的臉頰,「你洞悉一切世情。」

  「人情薄如紙,紅顏多薄命,螻蟻競血,人為財亡……都是真的。」

  她歎口氣,「真沒想到在那種行業裡,還有一個你。」

  「我比他們都刁鑽古怪。」

  「不,你——」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不知就裡,只見一個年輕人與病榻上中年女子喁喁細語,還以為是母慈子孝,立刻笑嘻嘻讚道:「太太,你看你兒子對你多好。」

  她頓時愣住。

  而天色在這時也漸漸亮了。

  看護走後,她問他要香檳酒。

  「那須回家取。」

  「多拿幾瓶,連冰桶一起帶來。」

  「醫生會怎麼說?」

  「到了這種年紀,還管誰怎麼說。」

  他笑笑,「我去去就來。」

  他離開醫院,踏進車子,就聽到電話響個不已。

  「孝文,你好?」語氣似放下一塊大石。

  是個陌生的女聲,但是婉約動聽。

  「哪一位?」

  「琦琦,小郭的拍檔。」

  「呵,有什麼事?」

  「小郭四處找了你一日一夜,擔足心事,打算天亮就去派出所,他怕你出事。」

  「多謝關懷,小郭呢?」

  「倦極入睡。」

  「你呢,你不累?」

  琦琦說:「我要照顧他,怎能言倦。」

  年輕人只得笑。

  「孝文,方便的話,請你來一次,他有要緊的話同你說。」

  「我即刻到。」

  小郭的寓所就在偵探社樓上,面積不算大,可是全部打通,無牆壁阻隔,看上去十分寬敞,他和衣躺在床上蒙頭大睡,琦琦已做了香噴噴咖啡。

  年輕人一口喝完一杯,再來一杯。

  「我只能逗留十五分鐘。」

  琦琦精神飽滿,容光煥發,根本不似捱了個通宵。

  「我去叫醒他。」

  琦琦過去叫小郭。

  小郭一醒就問:「找到孝文無?」

  年輕人十分感動,想不到有人如此關心他安危下落。

  琦琦答:「孝文在這裡。」

  小郭一抬頭看到了年輕人,反而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來,伸懶腰打呵欠。

  年輕人看著他笑,「我只得十五分鐘。」

  「你先別忙,我有話說。」

  「您老就別賣關子。」

  小郭說:「孝文,這件事我也有責任。」

  「你在說什麼?」

  「孝文,對不起,我誤導了你。」

  「關於何事?」

  「關於李碧如女士。」

  「她有何不妥?」

  「你托我查她之際,我曾說,她是個淑女。」

  「你的判斷十分正確。」

  「我粗心大意,先入為主,沒有深入調查。」

  「小郭,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因跟蹤你,連帶發現了李女士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又是什麼?」

  「孝文,她不止你一個情人。」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毛,心中感覺怪異到極點。

  他整個人僵住。

  這種情況實在可笑,他倒是嫌人客對他不夠忠誠來。

  「你這可有根據?」

  「證據確鑿。」

  「我不相信。」年輕人聲音有點異樣。

  小郭給琦琦一個眼色,琦琦立刻去取資料。

  小郭笑笑說:「男朋友多也不表示她不是一個好女人。」

  年輕人不語。

  「我們從來不覺男人異性朋友多有何不妥。」

  年輕人心裡有股莫名奇妙的淒酸。

  「你怎麼了,孝文,你不會放不下吧,未曾提起,又何須放下。」

  他緩緩坐下來,「你不會明白。」

  「你戀愛了?」

  「不,我還以為我的感情找到了寄托。」

  「那全部是你的錯,她付你酬勞,你提供服務,怎麼會牽涉到歸宿上去?你糊塗了!」

  年輕人吁出一口濁氣。

  琦琦取來一隻油皮紙信封。

  小郭打開信封。

  「不,」年輕人用手按住,「我不想看。」

  「緣何逃避現實?」

  「它太殘酷。」

  「孝文,這個男人,叫張志德,從前,是李女士的私人秘書。」

  年輕人意外,「什麼,不是行家?」

  小郭頷首,「所以不要遵守行規。」

  「你的意思是——」

  「此君浪子野心,不但持特殊身份向李女士勒搾金錢,且與她子女有染。」

  年輕人十分震驚,因此更加沉默。

  「孝文,我開頭竟未查出此人,甚感歉意。」

  「你太相信社會怎麼看一個人。」

  「是,我落了俗套。」

  年輕人不再說話,他須好好細量此事,低著頭,雙手互握。

  琦琦這時走到他身後,把一隻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此舉勝於千言萬語。

  年輕人感激地看她一眼。

  他一直覺得謝家是一幅詭異的拼圖,少了一塊,以致有許多失落之處,無法理解,現在他明白了,這些疑點都被小郭今日的發現解答。

  真沒想到他們一家四口連謝汝敦在內都是受害者。

  「孝文,兩次暗算你的人,正由他指使。」

  年輕人抬起頭來。

  「還有,令李女士頭臉受損的,也是他。」

  年輕人忍不住問:「為什麼?」

  「她想離開他,他不允許,他認為你從中作梗,要好好教訓你同她,孝文,他在她身上吸血已有數年,他不願放棄目前享受。」

  年輕人深深歎息。

  「她與他並沒有完全斷絕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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