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發生的,可實實在在是她的事。
一早起來,房門仍然關著,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煙味。
她即時醒覺,一躍而起,披上浴袍下樓去。
果然,謝汝敦坐客廳裡等她。
她冷冷說:「下次你來之前最好先給我一個電話。」
他頭也不抬,「你放心,我不會久留。」
「有話請說。」
「偉言回來了。」
「我知道。」
「你叫他收斂一點,別四處招搖。」
她詫異,「你為何不親自同他講?」
他聲音忽然轉得落寞,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說:「他怎麼會聽我。」
她諷刺他:「什麼,他不當你是父親嗎?」
他不去理她,「請替我設想,我是個生意人,我還得在外頭見人。」
「我還以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麼看你。」
可是,這不同於他緋聞特多,令人艷羨。
「請你管教兒子。」
她也說,「我豈可不讓他回家。」
這一對已經仳離的夫妻相對無言,該剎那有同病相憐的感覺。
過一刻,謝汝敦用手抹了抹臉,「叫他回三藩市去。」
「他同朋友分手了,回來散心,過幾個月自然會走。」
謝汝敦厭惡地說:「世上那麼多漂亮妙齡女子,幾乎任他選擇,他卻偏偏變種作怪。」
她冷笑著給他接上去:「真是報應。」
他抬起頭來,「你從來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鄙視所有不知感恩的人。」
謝汝敦站起來,「區律師會代表我,你娘家所有,仍歸你所有。」
她轉過頭來,「是,你運氣好,拿我嫁妝押下去,翻了幾番,現在嘴巴響了,可以把我原來所有還給我,還希企我慶幸運大命大。」
他忽然揪著她手臂,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鏡子面前去:「看,看你的尊容。」
鏡子裡的反影連她自己都戰慄了,一早起床,尚未化妝,中年的她皮膚蠟黃,雙目浮腫,嘴角下垂,扯著面頰一起下墮,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滿仇恨,醜怪一如戲劇中的歹角。
她呆住了,倒是不去掙脫男人的掌握。
忽然,她在鏡中也看到了他:發胖的頭猶有病態,稀疏頭髮前一個洞,腦後又一個洞,怒目相視,咬牙切齒,她指著他哈哈地笑起來。
他一愣,鬆開了她。
她一直笑,笑得彎下腰,笑得落下淚來。
然後她說:「要錢無用,你愛怎麼調排都可以,給我再多,也買不回青春,兒子亦不會因此更長進,你也不會更像一個人。」
到了這種地步,錢不外只能多買幾件衣裳,多置數套珠寶。
她踉蹌地返回客廳,掩臉流淚。
他有剎那軟弱,可是迅速站直,雙目恢復神采,大步踏向門口,揚長而去,臉上尚有絲詫異,像是奇怪自己怎麼會再度踏進這幢房子。
這是今晨所發生的事。
已足夠令她一整天情緒欠佳。
她只想與年輕人這次高飛,越快離開越好。
最好與他以無名氏身份,孵在一隻船上,邀游公海,無人管,也無人可以聯絡得到他們,每天除去睡,就是吃,要不就是繾綣。
這當然不是他的意願,所以,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勞。
她不會吝嗇。
她曾經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價。
她輕輕說:「不要再拖了,讓我去訂船票。」
「我得打點一下細節。」
「請相信我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
她先走一步。
他出門的時候,發覺有人在門口等他。
看到他走近,那人響車號。
年輕人見避無可避,只得站住。
那人下車,他是謝偉言。
「來,」他懇求,「到我家去談一談。」
年輕人舉起雙臂,像投降那樣,很直接地說:「我們無話可說。」
謝偉言似慣受拒絕,再一次央求:「那麼給我十分鐘說幾句話。」
年輕人耐心解釋:「我幫不了你。」
「是錢的問題嗎?」
「不,與這個無關。」
「這次我主動與朋友分開……那次見過你……我特地來找你……」
年輕人搖手,他一定要清楚表達他的意思,千萬不能有混淆之處,必需剔除任何誤會。
他再一次說:「不,我有事,須先走一步。」
謝偉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哭了。
年輕人覺得十分突兀,可是他知道這種時分萬萬不能心軟,他別過頭就走。
他回公司去找導演,向她說出意願。
她點著一支煙,緩緩吸一口,又輕輕啜起櫻唇,噴出小巧整齊的一個個煙圈。
「孝文,」她說,「恭喜你上岸曬太陽去。」
年輕人不語。
「不過,去了,就別回來,若果復出,身份當不如從前。」
「是,我明白。」
「客人的心理都一樣,人家付出代價,是買笑,必有一日厭倦,你要有心理準備。」
「多謝指教。」
「很好,從此你是自由身了。」
「謝謝你。」
導演嫣然一笑,「還有什麼事?」
「有。」
「請說。」
「導演,想請教你真姓名。」
導演一怔,仰起頭笑了,半晌才說:「孝文,請允許我向你說一個故事。」
「洗耳恭聽。」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錯愛過一個人,那個人雖然同我在一起,一直嫌我身份配不起他。」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
「分手之後,我黯然傷神、失落了好長一段日子,沒想到最近,與此人重逢。」
年輕人靜心聆聽。
「這人結婚了,事業並不得意,但心甘情願由妻子照顧他,那女子在某舞廳曾紅極一時,原來,孝文,他的理想生活不外如此,假使跟著我,不但面子大一點,房子寬一點,車子也可以好一點。」
年輕人笑笑,「人家家庭幸福,甘於食貧。」
導演也笑,「一定如此。」
年輕人又說:「現在他來跟你,你要不要他?」
導演駭笑,「貼我百萬美金也不敢收貨!」
年輕人又笑,「你看,上天安排得多好。」
導演按熄了那支煙,「我的真名字,叫周淑筠。」
什麼,年輕人怔住。
那麼普通樸素的一個名字。
像煞一個大半生都為丈夫子女張羅的小家庭主婦。
導演笑了,「失望?」
「你不該叫白雪姬或白素貞嗎。」
「為什麼一定要姓白?」
「妖嬈。
導演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半晌停下來,「這個名字長遠不用,有誰叫我,准嚇一跳。」
「可是,結婚時總得用真名吧。」
「那當然,護照上駕駛執照上,都是真名。」
年輕人頷首。
導演忽然說:「墓碑上也得用真名,為著方便親友拜祭,可以在括弧內加(導演)二字。」
年輕人惻然,他擁抱導演,「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滑稽?」
「已經很久了,當我發覺笑同哭一樣是最佳發洩的時候。」
「笑總比哭好。」
「祝你幸運。」
「你也是。」
年輕人自旅行社出來,發覺謝偉言又在門口等他。
他問:「你這樣累不累?」
謝偉言笑笑,「喜歡就不累。」
「我已經跟你說清楚。」
「沒想到你對我如此反感。」
「不,」年輕人分辯,「我對你沒有反感,也沒有好感,我對你毫無意見,我們道路不同。」
「我明白。」
「那麼,你還跟著我幹什麼?」
「我只是碰巧路過,偶然遇見你。」
年輕人點頭,「那很好,小心,好走。」
他調頭而去。
年輕人約了妹妹。
他輕輕說出計劃:「手續已經在進行中,很快就會出來,屆時我們一起走。」
明珠高興得淚盈於睫。
「這個城市雖然華麗,可是沒有什麼是值得你我留戀的,我倆在這裡受盡折磨。」
明珠點頭。
「你如果願意,就與我一起動身吧,你到那邊升學,我去找點小生意做。」
明珠把臉緊緊貼在他胸膛上。
「給你在大學附近置一間小公寓,買一輛小跑車代步,愛穿什麼吃什麼都不成問題,在學堂裡找一個理想對象,不論家境,人品好即可,哥替你辦嫁妝,速速成婚生子。」
這不過是十分普通的願望,相信一定可以實現。
「讓我們從頭開始。」
明珠也一直點頭。
年輕人覺得很大的寬慰。
正在此際,有人走過來叫明珠。
年輕人抬起頭,他看到一個粗眉大眼神清氣朗的男孩子,白襯衫卡其褲,不掩其氣質。
明珠介紹:「我同學吳肇莊,他家年底移民溫埠。」
年輕人笑,事情順利起來就是這公開心。
明珠即時與吳肇莊絮絮細語。
年輕人識趣地離去。
他嘴角含笑,原來世上真有看到家人開心比自己更快活的事。
他回到寓所,用鎖匙開門,發覺門在裡頭反鎖。
年輕人立刻戰慄,用手拍門,「誰在裡邊?快開門,碧如,可是你?應我!」
他的聲線稍微高了一點,已經有鄰居打開門來觀察。
年輕人急得額上冒出冷汗,正欲打電話召司閽來開門,忽然聽得門裡頭有微弱聲音道:「等等,我來開門。」
年輕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接著,他聽到卡嚓一聲開鎖的聲音。
他推開門,發覺李碧如蜷伏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