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晴問:「手術進行了多久?」
甄律師舉起兩隻手。
「十個小時?」
我的頭,可晴舉手去摸,整個頭都纏著紗布。
「我仍然聽不見聲音。」
「醫生還沒有替你接上開關,待你精神好些再說。」
「我想聽這世上一切聲音。」
「別急,一步一步來。」
「少屏,你的聲音是怎麼樣的?」
「粗暴沙啞無禮。」
可晴一邊笑一邊落淚,「我自己的聲音呢?」
「如出谷黃鶯。」
「少屏,你對每個問題都有一個現成的答案。」
甄律師也忍不住笑,這女孩的確是個鬼靈精。
張思憫醫生是幾乎旋轉著以探戈舞步進病房來的。
「可晴,我太高興了。」
可晴說:「事先說明,我拒絕向你及其他病人做示範說明。」
張醫生:「我並沒有做此要求。」
大家都笑了。
可晴呼出一口氣。
少屏說:「我家環境嘈吵,我時時幻想耳朵裡裝開關,抗拒噪音,沒想到可晴達成了我的願望。」
可晴問張醫生:「什麼時候開啟我的雙耳?」
「你先休息幾天。」
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
是少屏先覺得悶,她獨自乘地車到印裔聚居地,買了一身銀紅色沙裡,穿到醫院來探可晴,並且喂可晴吃咖哩薄餅,少屏的花樣最多,而且起碼有一半不為大人接受。
可晴的心一向靜,看看書又一日,沒有要求,亦沒有抱怨。
那天一早張思憫醫生便進來了。
「張醫生早。」
「早,可晴,報上有什麼好消息?」
「誰會要刊登好消息。」
「說得有道理。」
看護拆掉可晴頭上的繃帶。
可晴覺得頭上一涼,呵,需要戴帽子了。
看護問:「想不想照鏡子?」
這次可晴點點頭。
光滑的頭顱上一條拉練般的疤痕,裂縫上有釘書機痕,看上去真正詭秘。
「真奇突。」可晴讚歎。
看護替她戴上絨線帽,披上外套。
「來,」張思憫醫生說,「跟我來。」
可晴知道重要的事將要發生。
她輕輕跟在醫生後邊。
張醫生帶她到兒童病房。
一大班小孩正在上音樂課,老師在指揮他們唱歌。
那是一首什麼樣的歌?
張醫生忽然指示看護插上裝置,看護把一隻小小盒子交到可晴手上。
可晴瞪大眼睛,按下開關。
忽然,她聽到聲音了。
有點像老式收音機,帶沙沙雜音,接著,她清晰地聽到小孩的歌聲。
他們這樣唱:「落磯山脈,落磯山脈高聳,當你置身落磯山脈,你沒有躲避之處,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
分明是一首含蓄低沉的情歌,由稚聲唱出來,因天真無邪,更加令人悵惘,所謂落磯山脈,不過是尋個話題,最終是問君有無將他忘懷。
真沒想到孩子們的聲音會動聽到這種地步,可晴觸動心事,再也忍不住,眼淚汩汩流下,她抽搐地痛哭。
看護把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慰,可晴索性把頭靠在看護肩上號啕。
叫她更意外的是她自己的哭聲,啊,可怕,像隻野獸。
她按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猛咳起來。
看護立刻替她關上機器,扶她回病房。
張醫生輕輕說:「可晴,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你自己慢慢試驗吧。」
含淚的可晴忽然哭起來。
她立刻撥電話回家。
老傭人來接電話:「秦宅,請問找哪一位?」
「老先生起來沒有?」
「你是哪一位?」
「我是妹妹。」
「誰?」老傭人一時沒有領會。
「是可晴,請祖父來,我想聽他的聲音。」
「妹妹,你耳朵醫好了?」
「噓,別嚷,給他一個驚喜。」
「是,是。」
多好,不再煩人轉述了。
片刻,秦老先生的聲音傳過來,「是誰?」
可晴做不了聲,她哽咽,是老了,聽聲音都聽得出來,沙啞、低沉,可是短短兩個字,其中也有權威。
他不耐煩了,「誰?」
「祖父,是可晴。」
電光石火間,他明白過來,「你可是聽見了?」
「是,祖父。」
剎時間,他也語塞,可是,沒到一會兒,老先生又恢復常態,他故意輕描淡寫,「感覺好嗎?」
「還不知道,正試驗中。」
「有空時時與我聯絡。」
可晴輕輕放下電話。
咦,少屏這鬼靈精去了哪裡?
可晴又撥電話到公寓找人。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剛想放下,忽然通了,有男聲問。「喂,喂?」似剛睡醒,接著一把女聲也問:「找誰?」
可晴像是無意中偷窺到別人裸體一樣,嚇紅了臉,立刻掛斷電話。
隨即又覺得少屏的聲音好不甜美,十分艷羨。
她試著說話給自己聽:你好嗎,秦可晴,今天你打算做什麼,
發音有欠準確,啞啞地不甚動聽,可晴又一次掩住嘴。
原來真相如此。
看護進來笑著:「可晴,你可以出院了。」
可晴張大了嘴。
「甄律師待會來接你。」
話還沒說完,甄律師已經興奮地推門進來。
「可晴,聽得見嗎?」
他的聲音像洪鐘,可晴笑了。
他緊緊擁抱可晴,傻氣地說:「好了好了,終於聽得見了。」
可晴立刻要求:「帶我到街上去。」
她穿上外套,由甄律師載她到交通最旺的十字街頭,停好車,由可晴站在安全島上聆聽市聲。
汽車喇叭、小販叫賣、行人談話、公路車引擎、白鴿拍動翅膀……一霎時像潮水般湧進她耳朵。
她都聽見了。
她需要握緊拳頭抗拒那聲響。
可晴覺得她甚至可以聽到灰色的雲在紫色天空中移動的聲音。
她抬起頭,仰望蒼穹。
甄律師在一旁看著她。
這個高挑秀麗的女孩正貪婪地盼望吸收每一種聲音,面色蒼白,神情溫婉淒清動人,天可憐見,她終於與常人無異了。
他真替她高興。
甄律師用手帕輕輕揩掉眼角的淚水。
可晴被各類聲音催眠,不想離開,她覺得暈眩,閉上雙目,握緊拳頭。
「今日到此為止可好?」
可晴點點頭,甄律師扶她上車。
他們回公寓去。
少屏與保姆都不在。
甄律師說:「留你一個人在公寓可以嗎?」
可晴說:「沒問題。」
「凡事當心,別隨便開門。」
「真把我當幼兒了。」
甄律師離去之後,可晴扭開了收音機,逐個電台收聽,又到廚房啟動洗碗碟機,開大水龍頭聽水聲嘩嘩,移動檯凳,大力頓足,抖動被單,一拳打到枕頭上……
各種聲音都叫她著迷。
推開窗戶,二樓正好看見一棵橡樹,一陣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十分悅耳。
可晴忍不住輕輕唱: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君還記得我否。
這次,她沒有再流淚。
忽而聽見一陣咕咕聲,這是什麼?她怔住,聲響自腹部傳來,她突然想起,這便是書中形容的腹如雷鳴?肚子餓了。
她到廚房去做三文治,電話鈴驟然響起,她嚇一跳,真不習慣,馬上跑去接聽。
對方說:「小姐,我向你推銷《知識泉源寶鑒大笑百科全書》。」他滔滔不絕開始講解。
可晴聽得津津有味。
那推銷員不相信有此好運,十分懷疑,「小姐,你還在那一頭嗎?」
「是,我在聽。」
「你會購買嗎?」
「我已經有一套,讓我考慮考慮。」可晴笑了。
她打開牛奶盒子,把液體倒進杯子,所有聲音都源自物質在空氣中摩擦,若沒有空氣,世界靜寂一片,一如在太空中。
她坐下翻報紙。
嘶一聲,嘶又一聲。
情緒略為平靜,專等好友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正在讀政治評論,耳畔傳來隱隱約約的對話聲。
「我想……離開他。」
有人回答這個女子:「那麼,為什麼拖到今日呢。」
「我忍受不了那種空虛,目前,至少有人在身邊,無論吵鬧、憎恨,有個對象……這種自虐是變態的,我知道……」聲音幽怨沉淪。
可晴吃驚,誰,這是誰?
她站起來,是收音機裡的廣播劇嗎,是誰在看電視肥皂劇?
對問從何處傳來?
她在公寓中四處尋找。
都沒有,屋裡只得她一個人。
然後,可晴逐間房走動,細細聆聽。
她將開關掣上聲量控制調高。
這一下子,她連樓上的腳步聲都聽見了。
「他欺騙我呢,然後遺棄我。」
對話更清晰了。
「這樣做,會否遭到報應?」
終於,可晴知道聲音來自何處了。
老式公寓用熱水汀做暖氣,往往附近有個通風口使空氣流動,這個通風口自樓下一直通至三樓,聲音自另外一個單位傳來。
二樓的通風口在書房裡。
照說,聲音不應如此清晰,可是,可晴擁有的並不是一雙平常的耳朵,她的耳朵是高科技接聽器。
落寞傷心的聲音再傳來:「只有死亡可以消除我的痛苦。」
可晴為之惻然。
她屏息靜聽。
「不,」另一人說,「你不會尋死,否則,你不會到我這裡來。」
可晴忽然明白這兩個人的關係了。
他們是心理醫生與病人。
樓上竟有一所心理醫生診所。
可晴好奇,開門走到樓下去查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