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看到邵也蘊醫生的名牌。
啊,偷聽是不道德的行為。
回到書房,她用椅墊堵塞通風口。
對話聲低沉下去,再也聽不見了。
可晴覺得可笑,其實,她只需要關上她的耳朵,便什麼都聽不見。
再過一會兒,保姆自菜市場回來了,她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太太,立刻用流利的手語問候可晴。
可晴覺得這種關係難能可貴,也以手語回復。
保姆到廚房準備晚餐。
可晴坐在沙發上欣賞杯碟鍋子運作聲。
少屏呢,去了何處?
就在這個時候,門聲一響,她啟門進來了。
「可晴,你怎麼出院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撲一個空。」
「給你一個意外驚喜呀。」
「可晴,凡是意外都是可怕的,記住,有了男朋友,千萬不要叫他有任何意外。」
可晴笑了。
少屏蹲到她身邊,細細打量可晴,她轉到她身後。
「可憐,那麼漂亮的頭髮非待明年才長得回來。
可晴這時意味到明敏的少屏沒察覺到她已可以聽見,不禁暗暗可笑。
她脫口回答:「不是流行短髮嗎?」
少屏愕住,她是何等機靈的人,當然知道站在可晴身後,她無法看到她的嘴型。
少屏緩緩走到可暗面前,輕輕問:「你有聽覺了?」
可晴頷首。
少屏不住點頭,「好極了,好極了。」
可晴笑,少屏有點傻。
過一刻,少屏又說:「太好了,太好了。」
接著,兩人擁抱在一起跳起舞來,不住在客廳中轉圈子,直至暈眩倒在地上。
然後,兩人呵哈呵哈大笑不停。
保姆不放心,出來看個究竟。
少屏大叫:「她聽得到了,她聽得到了。」
保姆也笑著不住點頭,雙手濡濕,沾著雞蛋及麵粉。
少屏問:「我們幾時回家?」
可晴反問:「你想家?」
少屏不語,過一刻她頹喪地說:「我其實沒有家。」
可晴不出聲。
少屏自嘲:「狗不嫌家貧。」
可晴立刻更正:「你從來沒抱怨過環境欠佳,只是家人一直不關心你。」
少屏淚盈於睫,「只有你明白。」
「少屏,你索性到秦家來住吧。」
「什麼?」
「就當非正式過繼秦家。」
「怎麼可以。」
「在祖父名下出一份薪水並不困難。」
少屏問:「職位是秦可晴小姐私人秘書?」
「假如你願意的話。」
「無功不受祿。」
「那麼,做陪讀生,我們一起進學校。」
少屏勉強地笑,「我想想清楚。」
可晴失笑,「你怕失足?」
「我怕成為寄生草。」
可晴不語。
少屏輕輕摸她的耳朵,「你已與常人無異,我太替你高興。」
可晴的手也掩住耳朵,忽然盡情地尖叫起來。
這次,保姆並沒有再出來視察。
任何人失聰二十一年,只在書本中得知各種聲音是什麼樣一種現象,都有權在恢復聽覺後尖叫。
傍晚,甄律師來了。
他帶兩個女孩子出去吃飯。
西餐廳出乎意料之外的靜寂,客人已經不多,客人吃東西又像守禮拜,默默吞嚥,鴉雀無聲。
甄律師問:「可晴你有什麼計劃?」
可晴正在聽自己喝湯的聲音,要定定神才說:「我知道祖父想我升學。」
「你打算挑哪個國家進修?」
可晴笑,「我成績平平,也不是愛去哪裡就可以去得到。」
甄律師輕輕答:「你交給我辦好了。」
「那麼,請勞煩一併替少屏辦手續。」
甄律師好奇,「你倆是怎麼認識的?」
少屏看著可晴,「在一次游泳比賽中。」
「不,我掉了圍巾,你叫我揀,我沒聽見,你追上來,記得嗎?」
「你的保姆只管向前走。」
「那年你十歲。」
少屏笑,「我一直比你老氣。」
可晴說:「不一定,你有時比我活潑。」
少屏說:「又好像是因為有人在街上欺侮你,你家司機又未到,我幫你喝退那幾個大個子。」
可晴想起來,「對對對,他們拍手笑我是聾子。」
甄律師頷首,她們間自有淵緣。
「孟小姐請你把學歷成績盡快交予我。」
少屏收斂笑容,「那是一筆龐大的費用。」
甄律師答:「作育英才不以金錢衡量。」
少屏有點感動,沒想到多年來願望得償是因為秦家的慈善。
她跟對了朋友。
在這個時候,鄰座一男一女忽然起了爭執。
那男客不知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令到女伴勃然大怒,站起來狠狠賞了他一巴掌。那清脆的啪一聲令全場觸目。
接著,那盛妝女郎拂袖而去。
可晴眼都不眨看著這一幕,興奮到極點,原來有聲電影是這樣精彩。
甄律師連忙低聲。「別看,不禮貌。」
可晴急急低頭。
眼角瞥見那個男人滿面通紅掏出鈔票付了賬才走。
他一走可晴又咧開嘴笑。
少屏納罕,「你絕少幸災樂禍。」
「這不是什麼災難。」
少屏說:「對那一男一女來說絕對不是好事。」
連甄律師都忍不住:「如果真有緣份,打也打不散。」
「這麼怪。」
「是,男女閒事往往怪得不能以常理解釋。」
可晴回到軌道上去:「祖父覺得北美洲才是讀書勝地。」
甄氏答:「我會著手找學校。」
回到公寓,時間還早,少屏立刻到廚房找東西吃。
一見保姆做了肉丸意粉,不勝歡喜。
可晴笑問:「你沒吃飽?」
「我最怕新派法式菜,三隻蝦仁,兩片生菜,擺得像美妙圖案,吃下肚子如滄海一粟。」
少屏又吃了一大盤肉丸意加半條蒜茸麵包。
「食得是福,」她抹抹嘴,自斟一杯波多紅酒,「最簡單實惠的得益。」
最難得的是吃得這樣凶狠也從來不胖,兩個女孩子身型十分相似,只有在轉過頭來時才發覺有分別,少屏粗眉大眼,一股英悍之氣,而可晴卻滿臉抑鬱。
可晴渡過了她一生中最刺激的一日,睡得很沉。
半夜朦朧間看見門縫下一條亮光,少屏還沒上床。
可晴聽到她在講電話。
「能夠升學,當然是好消息,我自信讀得上去有餘。」
聲音低了下去,變成喃喃細語。
隔了很久,可晴又快睡著了,才聽見她說:「我也愛你。」
可晴半睡半醒間有點詫異,這分明是密友,卻從來未聽得少屏提過。
她們二人相敬如賓,關係文明,一向不追究對方的秘密。
男生都喜歡活潑的少屏。
少屏一向受人追求,約會不斷,卻不炫耀。
可晴又睡著了。
可是腦子維持一絲清醒,她忽然睜開雙眼,噫,睡前明明已關掉電子耳朵,怎麼會聽見少屏講電話,莫非是做夢?
可晴剎那間清醒,開亮床頭燈,拿起盒子開關,小小紅燈熄滅,她記得不錯,她不應聽到聲音。
可晴呆住,這是怎麼一回事,開關掣出了毛病?
天慚漸亮了。
她起床,報紙已經送來,這時,她又聽不到什麼了。
她做了茶喝,一邊開啟電子耳朵。
呵,那對話又來了。
悄悄地,如偷情的人兒,腳步輕盈,鑽進可晴的腦袋。
「我到今日還懷念他的一切。」
是同一位女士那泣血似的聲音。
可晴轉頭一看,發覺擋在通風口鐵絲網的座墊已被保姆移走。
「每早他出門去的時候,總會親吻我一下,半明半滅間,知道自己被愛,感覺真好。」
無限纏綿,可晴聽得呆了。
「可是,那一切也都過去了。」欷虛不已。
這時,少屏起來,看見可晴,「這麼早?」
可晴說:「噓。」
少屏莫名其妙,坐下斟茶。
可晴聽到心理醫生說:「或許另外一段感情也可以給你同樣的滿足。」
「不,那時我年輕,現在的感受完全不一樣了。」
少屏這時忍不住問:「你在幹什麼?」
「少屏,你聽得見嗎?」
少屏瞪眼,「聽什麼?」
「過來,」她把少屏拉近通風口,「聽。」
少屏側耳,「我什麼都聽不見。」
可是那女子明明在說:「我永遠不會愛另外一人那麼多。」
少屏擺擺手,「可晴,請問你叫我聽什麼?」
啊,可晴發覺她的電子耳朵比常人敏銳許多。
她不得不說:「沒什麼。」
「這麼早起來?」
「情緒興奮,難以入眠。」
好奇心來了,她披上外套,打算出門去。
「你去哪裡?」少屏急問。
「等人。」
「我陪你。」少屏也套起大衣。兩個女孩子一起到樓下。
少屏抱怨:「喂,一早等誰?無故陪你瘋。」
可晴不出聲,靜靜站在門口。
沒想到這位邵醫生一早開始見病人。
少屏不耐煩了,「究竟在等誰?」
「少屏,你上樓去好了。」
「我怎麼放心你一人站這裡?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可晴笑笑,正想開口,聽到腳步聲。
舊房子沒有電梯,二樓有人走下來。
可晴拉一拉少屏,少屏會意,兩人眼看馬路,像是要截計程車的模樣。
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那人出現了,是一個瘦削戴著太陽眼鏡的女子,頭髮嚴密地用一方絲巾包裹著。
她便是那個天天來找醫生呻訴的病人了。
一輛黑色的車子駛過來接她,她上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