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晨,門鈴驟響,可晴去開門,以為是許仲軒。
她意外了。
「保姆,你怎麼來了?」
保姆臉色躊躇,似有難言之隱。
「什麼事,你坐下慢慢說?」
「妹妹,我來辭職。」
「有話好好說,做了那麼多年,怎麼說走就走。」
保姆遲疑半晌,丟下一句話:「我是老先生請來服侍你一個人的。」可晴立刻明白了。
「我已到達退休的年紀。」
「是,我明白,我挽留無效。」
「老先生過去之後,一切都變了,我無法適應。」
可晴按住保姆的手,「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
「我下個禮拜就收拾東西離開。」
「不必限時限刻。」
保姆略為寬容,隨即抬頭打量環境,驚叫起來,「這麼亂,這麼髒,妹妹你怎麼會習慣。」
浴缸圓周鑲著黑垢,一個角落堆著大疊舊報紙雜誌,無數杯碟尚未洗清。
「我來幫你。」
「不不,我自己會得料理。」
可是保姆已經捲起衣袖操作。
一個健康的成年人需另一個成年人服侍,真是罪過。
可晴趁這個空檔,去寫了一張支票。
保姆伸手接過,「呵,不用這麼多。」
「都是你應得的。」
保姆忽然氣平了,「我時時來看你,幫你打掃。」
「歡迎你。」
可晴一直送她到樓下。
這話是文生前說的:你若不能禮待下人,你就還不配做主人。
下午,孟少屏來了。
「咦,」她笑道,「地方整潔,莫非有人轉了性。」
可晴放下功課,「保姆辭工走了。」
少屏說:「放心,我會雇清潔公司來打掃。」
可晴看著她,「少屏,我另外有主意。」
少屏一怔,隨即自嘲:「呵,當然,你看我,幾乎忘記那是你的地方。」
可晴說:「你早出晚歸,與保姆很少碰頭,怎麼會起衝突?」
少屏答:「有種工人做久了,以為自己是半個主人,專門欺壓客人。」
可晴說:「我是你,就不會同她鬥。」
「喂,」少屏不悅,「朋友的地位總比工人高吧。」
「那自然,所以你根本不值得去冒犯一個保姆。」
「可晴,你是在教訓我?」
「少屏,我是在說,你毋需排擠一個工人來提高自己身份。」
「唷,拿出顏色來了。」
少屏扔下手上書本,取過外套,想拂袖而去。
可晴看著她,終於,少屏歎口氣,知道形勢比人強,她的身份不過是個伴讀,別忘了才好,她緩緩轉過頭來。
「對不起。」她說。
「我已經批准她辭工,她下星期走。」
少屏吁出一口氣。
可晴說:「我去書館找資料,你來不來?」
「我去補妝。」
可晴穿上大衣,忽然覺得後頸的汗毛豎了起來,喏,像有人在脖子後吹氣一樣。
她警惕地抬起頭,在牆上鏡子的反映中,看到身後的少屏正瞪著她。
驚鴻一瞥,可是那眼光中寒冷之意,叫可晴發呆,也許,她適才語氣是太重了。
但是少屏隨即若無其事滿面笑容地走過來,幫可晴整理大衣領子。
她們在書館逗留了整個上午才分手。
下午,見到許仲軒,可晴把事情告訴他。
他一言不發。
連頭都不敢動,生怕身體語言亦會引起誤會。
「也許少屏不知道夥計是頭一號要遷就的人物。」
許仲軒眼睛看著雙手。
「不過,我可能是得罪了她。」
許仲軒喝一口咖啡。
可晴笑了,「看你,一點忠告也無。」
許仲軒看著她,「經濟科高材生,快要大考,溫習進度如何?」
「很好,謝謝你。」
可晴挽著男友手臂,臉依偎在他手臂上。
她最喜歡許君的大手,若果任她在他身上挑一樣,她情願挑他的手,而不是他的唇。
可晴微微笑。
「在想什麼?」
怎麼可以告訴他。
「沒什麼。」
心中卻是滿意到極點,在臉上表露無遺。
在靈魂極黑暗的一角,可晴也保留餘地,她是先天失聰人,曾經問過醫生,子女遺傳率有幾成。
醫生這樣答:「照數學研究,約百分之三十左右,可是,視運氣而定,有人一年連中三次彩券頭獎。」
百分之一都已經太多。
童年時吃的苦頭歷歷在目,可晴從來不敢論婚嫁組織家庭。
保姆事件之後,少屏不大來了。
可晴歉意,刻意低聲下氣,一日,買到一種少屏一直找的透明包書紙,打算討好她,親自送到老房子去。
她不在家,可晴用鎖匙開門進屋。
屋內很整齊,可是積著薄薄灰塵。
客廳書房傢俱都用白布遮住,像已經沒有人居住。
可晴一驚。
少屏難道已經搬走?
她連忙走進臥室。
推開門,鬆了一口氣,少屏仍然在此掛單,她還沒走。
小小床上搭著她帶來的針織大披肩,安樂椅上是黑紗裙子,窗台放幾盆小小仙人掌。
客房內甚有私人味道與感覺,可晴惻然,少屏自幼流離,何處是家,處處是家,她頑強剛毅地,努力克服環境,成績斐然。
可晴忽然覺得少屏才是這裡的主人,她不應打擾她,於是也沒有留下禮物,悄悄離去。
走之前視察了浴室與廚房,暗暗佩服,少屏比她整潔百倍。
用剩的肥皂渣,她放在一隻舊絲襪裡裝好再用,這種節儉借物的好習慣,可晴根本不懂得。
她一個人回到小公寓去。
不禁學著少屏收拾起來,開頭懶洋洋,整理出一個角落之後看到有成績便精神一振,越做越起勁。
做完了沖一杯熱茶,坐下來慢慢喝,揮著汗,分外暢快。
靜下來,休息片刻,她正想淋浴,忽然之間,耳邊鑽進油絲般的語聲。
「我不能忘記。」
可晴霍地站起來。
新建房子的隔音設施真是越來越差。
那把女聲說下去:「每晚睡覺,總是不能到天亮,非醒一兩次不可,前塵往事,歷歷在目。」
另一人笑了,「你那麼年輕,有什麼陳年舊事?」
可晴嚇一跳,這把聲音好熟,這恍似心理醫生邵也蘊的聲音。
抑或,是另外一名醫生?
她四處檢查,看聲音自何處傳來。
屋子沒有通風口,但是兩幢鎮屋之間共用一道牆壁,聲音就是從另外一座傳來。
可晴倒是不怕隔壁會聽見她的動靜,她相信世上擁有她那樣靈敏耳朵的人不多。
她立刻打開門,走到隔壁一座去看門牌。
門牌上沒有醫生名牌。
可晴忙著回到自己屋內。
她不禁訕笑自己:真愛多管閒事,像煞三姑六婆,竊聽不止,還要親眼視察。
人類的好奇心有時也真卑劣。
聲音繼續:「自幼我受到無形虐待,許多人以為打罵是虐兒,但沉默更吞蝕心靈,童年的我從來沒有真正吃飽,永遠穿人家剩下的舊衣,冬日三兩個月不讓我洗澡或洗頭,送到公立學校,連顏色筆手工紙也不給。」
可晴張大了嘴。
這是誰,身世如此可憐。
輕輕的一聲歎息,接著又是另一聲。
她的醫生勸她:「童年短暫,忘卻過去,努力將來。」
「人人都那樣講。」
可晴聽得入神。
這個女子的表達能力甚強,把很普通的事敘述得傳神動聽。
「自小家人根本當我不存在,我是一個透明人,做得多好也無人稱讚一句半句,但是一有差池,十雙八雙亮晶晶眼睛指責,我遭到太多冷笑白眼。」
可晴側耳聽。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誰,誰來煞風景?
可晴去開門,原來是許仲軒。
可晴說:「你早該去配一副門匙。」
許仲軒笑,「公然登堂入室,於理不合。」
可晴也笑,「好好好,你是君子。」
再回到牆壁附近,對話聲已經消失。
即使把臉貼到牆上,也聽不見什麼了。
許仲軒問:「你在幹什麼?」
可晴喃喃道:「像詩人柯羅列治寫《忽必列汗》時靈感被冒失的門鍾打斷,再也續不下去。」
許問:「你在寫詩?」
可晴不語。
「我以為你在寫《供與求理論及廿一世紀西方經濟》。」
什麼都聽不到了,可晴恍然若失。
「你找我有事?」
「沒事不能來?」他微笑。
「今日不是應該上班嗎?」
許仲軒躺到沙發上,看著天花板,「賭氣,告假三天。」
「什麼事?」
「小事。」
「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
他卻改變話題,「我們出去逛逛。」
「下雨呢。」
「哪一處不下雨,怎麼可以為天氣擾亂心緒。」
可晴看得出他在辦公室裡有點煩惱,想去散心。
「好,出門去。」
走到門口,看見一個工人在鄰室釘上小小銅鑲門牌。
可晴知道完全不關她事,但是忍不住走過去看。
門牌上刻著小小的幾個字:張啟活醫生。
果然是另一個心理醫生。
裝修工人對可晴笑笑,「小姐,來看醫生?」
許仲軒連忙把可晴拉走。
「想知芳鄰是誰。」
小許看她一眼。
可晴道:「老是住在心理醫生旁邊,真是奇怪。」
他駕車把她載到公園。
在小徑上散步,忽然聽到樂聲悠揚。
可晴旋高耳機聲響,「噫,是小提琴。」
他倆冒雨追蹤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