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星在門口不借而取,踏上一輛腳踏車便騎到鎮口去。
果然老遠便看見張貴洪三字。
店舖門口堆著電視機冰箱唱機之類舊電器,看樣子生意滔滔。
振星下車,揚聲道:「我找張貴洪。」
一個小伙子聞聲出來,「何處找?」
周振星打量他,只見他一雙眼睛骨碌碌,一幅聰明相,見了她這個生面人,疑惑地問:「什麼事?」
振星心平氣和地說:「我是華僑,前來探親--我家的洗衣機壞了,需要修理,修理期間,問你租一台用,怎麼個算法?」
小伙子見生意上門,笑逐顏開,「你府上何處?」
「你有空走一趟嗎?」
「要看過才知道。」
他已經騎上一輛小小摩托車,一邊搭訕道:「這位小姐,你自那裡來,你貴姓?」
引擎一晌,車子噗啖噗開動,尾隨周振星駛往目的地。
振星在資本主義國家長大,目睹母親電召水喉匠、電器工人,真是低聲下氣,任由開價,每小時由四十元至百餘元加幣不等,習以為常,視作等閒,不付貴價,怎麼差得動他們,笑話。
走到一半,張貴洪起了疑心,「你是清水浦孤兒院的人?」
「你放心,工資照付。」
「真的?」
「區區數十元,我騙你作甚,小張,賺錢固然要緊,也不能財迷心竅,六親不顧。」
小張有點尷尬,「這位小姐自那裡來,說話真厲害。」
幸虧為著同王沛中父母交通,暗中學會幾句普通話,否則還不知如何教訓這小伙子。
小張挺委屈,「你有所不知,長貧難顧,孤兒院什麼都需要修理,又不願付錢。」
「今天你把能修的都修好,可補的全補好,我請客。」
「是是是。」
真是個滑頭碼子。
不過他完全知道電器的紋路,雙手靈活敏捷,一下子把機器拆開,找到紕漏,補上零件,表演了會者不難,振星倒也佩服他,看來他這方面有天才,不學自成。
張媽訝異,張大了嘴,「他怎麼肯來?」
振星裝了一個數鈔票的手勢,張媽陣一聲,慚愧地走開。
振星覺得好笑,中國人老認為講錢是失禮的一件事,真是天大誤會。
機器啟動,振星鬆口氣,立刻與張媽合作開始洗衣及晾衣服。
衣服破了,需要補,張媽指指角落一台簇新電動縫衣機,她解釋:「沒有人會用」,振星歡呼一聲,她懂,立刻打開,看畢說明書,找來線團剪刀,補起破床單來。
張媽十分感動,「上天派你來呵周小姐,你是小姐妹的什麼人?」
小姐妹?
張媽解釋:「我們喚修女作小姐,她說她不是小姐,她是我們的姐妹,我們想我們怎麼配有那樣的姐妹,故折中一下,叫她小姐妹。」
「那多好。」
振星忽爾聽到腹內一陣咕嚕嚕響,她抬起頭,要隔一會兒,才領悟到這便是腹如雷鳴,是,她肚子餓了。
振星不是不震驚的,覺得自己十分無禮,這才想起,原來她這輩子還沒試過真正肚餓,平時不住吃零食,糖果花生冰淇淋巧克力,正如她母親說:「振星永遠在吃」,今天,她忽然肚子餓了。
周振星連忙問:「幾時開飯?」
誰知張媽一怔,「已經擺過中飯了。」
那是什麼意思?「冷飯菜汁總有吧?」
可是張媽十分為難。
張貴洪嗤一聲笑出來,他正在換一個電掣,放下工具,同周振星說:「來,我帶你去吃。」
張媽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這是小姐妹定下來的規矩,逾時不候,她說若不然,一天光是吃飯就沒完沒了。」
那張貴洪抱著手臂笑,「看到沒有,你為孤兒院出力,院長卻叫你餓飯。」
振星一怔,「那我到鎮上去吃。」
「坐我的機車,快。」
在途上,振星同他談生意,「叫你替孤兒院維修電器,按月計,怎麼算?」
「小姐,孤兒院的事,修女自有主張,你多管閒事,只怕好心沒好報。」
振星彷彿看到嬋新的另一面。
「信教的人是古板些。」
「我們都很感激她,從找院址到今天,不知經過幾番心血,不過,我警告你,她絕對是一言堂。」
振星埋頭吃大滷麵。
手腳到此際才恢復力氣。
她伸一個懶腰。
張貴洪看著她,「你是修女什麼人?」
「朋友。」
「來自同一地方?」
「是。」
「你們兩人不一樣,你比較活絡、聰明、容易說話,小姐,你會有竄頭。」
振星笑了,「謝謝你讚美。」
「修女太過固執,香港有富商願意幫她擴張院址,添增儀器,她一口拒絕。」
振星說:「別聽讒言。」
「這是真的,美國有義肢廠想幫我們,又被她否決,你幾時勸勸她。」
「她自有主張。」
張貴洪聳聳肩,掏出鈔票,替振星付帳。
「唷。你請客?」
「是,」張貴洪左右看一看,「這位小姐,不知你身邊可有帶著外幣?工資可否付美鈔?」
振星很溫和地笞:「可以,只要你把功夫效妥,一切容易商量。」
張貴洪擦著手掌,大樂。
那日傍晚,振星與張媽合力把幾籮筐的髒衣服洗出來,振星雖累,卻臉上發光,自覺可得五星勳章,正得意間,忽聞修女召見。
這回子姐姐可要稱讚我了,她想。
可是嬋新鐵青著臉,一開口就教訓她:「你為何擅作主張,找外人來修理電器?」
振星強笑:「喂,嬋新,這是你妹妹振星,一心一意幫你,別太緊張。」
「聽說你私下付了修理費,你打算大量注資?孤兒院屋頂漏水,你也考慮掏腰包?」
「嬋新,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亦是一種管理方式,無可厚非。」
「家有家規,你應先同我商量,不然我難以服眾。」
振星光火了,「你想誰對你服貼?左右不過是一班損手爛腳的小朋友,不用端架子啦!」
嬋新愣住,變了臉色,漸漸別轉面孔。
振星自覺失言,掩住嘴巴,懊悔不已。
這是嬋新的事業:心血、寄托,她不該說破她。
可是嬋新沒有發作,隔半晌,她只是淡淡說:「振星,這裡沒你事,你可以回去了。」
「姐姐--」
「回去請父親放心,」地站起來,「我相信你現在已有深切的瞭解。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振星手足無措地走向飯堂,是,不管心情如何,她的肚子又餓了。
振星同張媽坐在一桌。
張媽像是知道她涯了罵,輕輕說:「修女好心,這一貫孩子都由她養活,有些混身血污那樣抱進來,都以為不活了,她親手替他們治傷沐浴,你想想,多不容易。」
振星已心平氣和,「你說得對。」
她決定收拾行李。
她打算到蘇杭兩地去遊覽數日,便打道回府。
能夠做到這樣,已是上上大吉,好不容易與嬋新建立起感情,她不想與她決裂。
嬋新有她自己一套,親人需尊重她的意願。
正低頭扒飯,忽然聽見有人喚,「大嬸。」
振新以為是叫張媽,不以為意,可是接著又是一聲哺嚅的「大嬸」。
振星抬起頭來,只見一位少婦站她面前。
大嬸,我?振星睜大雙眼,完了,完了,可見環境造人,不過在洗衣房蹲了一天,已經自晶光燦爛的時髦女變為灰頭灰腦的嬸嬸,完了。
只聽得張媽說:「王淑姑,你有什麼事.同這位周小姐說好了,她是有把持的熱心人,會替你想法子。」
振星心細,一聽這口氣,知道這王淑姑由張媽介紹來有事求她,可是,「我能做什麼?」
少婦自身邊拉出一個小女孩
「我女兒王陽。」
是,振星聽說過這個孩子,
「王陽不是孤兒?」
少婦未語淚先流。
她是院內最小一個,才四歲,不過振星沒料到她有母親。
那女孩怯生生站著,十分僅事,手無處放,只得互握著。
振星招她過來,抱她坐在膝上,耐心等她母親開口。
啊文藝小說中往往有容貌秀麗的盲人,與常人一般,甚或更聰明機伶,這是有商榷餘地的。
小女孩眇一目,一張臉總是側著,雙眼是靈魂的窗子,她無故少了許多表情,故比同齡兒童呆木,個子也比較瘦小,只像三齡童。
「你叫王陽.嗯?」
孩子點點頭。
振星把下巴抵在小孩頭頂上。
少婦抹去眼淚,「王陽這隻眼可以醫治。」
振星猶疑,不知如何應付,她沒有帶許多錢在身邊。
「她是先天性白內障。」
振星點點頭。
「有一隻外國飛機明日要來,飛機載有眼科醫生看護,替人治病,不收贅用。」
振星聽出瞄頭來,「啊,奧比斯飛行醫院。」
「是,是,就是那個。」少婦握住振星的手。
「鐵莉莎修女沒幫你聯絡?」
「修女說,不要去求人。」
「不會!修女不會那樣講。」
少婦急了,「求求你,讓修女帶我孩子去,給孩子一個機會,她好的那隻眼睛視物,也好似自一條隧道看出去,四周圍朦朦朧朧,不如普通人,看到一個清清楚楚的世界,求你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