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說:「湯默士有急事去了紐約出差,請留言。」
振星只得說了同樣的話。
看樣子有沒有周振星在他們身邊地球都是一樣的轉。
這是一課非常重要的教訓。
接著一程飛機,連振星都覺得有點疲倦。
幸虧到了上海立刻有人來接,並且迎到市郊一幢英式洋房去休息。
主人家姓王,王太太已九十多歲,行動需要攙扶,但精神尚可,是名虔誠教徙。
老太太在書房裡與她們說了一會子話便去休息了。
振星喝著茉莉香片,坐在四十年代但保養甚佳的西式沙發上,看向長窗外的庭院,有種突兀的感覺,有一年地偕父每往英國湖區旅行,所住的一間小旅館,就是這種風貌。
嬋新輕輕說:「這是從前的英租界。」
「呵,我聽說過。」
「王太太為著信仰在某段時間內飽受逼害。」
「我也聽說過有這樣的事。」
「房子被充公,做了某次運動的總部,人被趕出去,流離失所,後來平反了,住宅才被發還。」
振星沉默,過半晌,問:「我們幾時到N埠?」
「明日上午乘船去。」
「嬋新,且來服藥休息。」
她與姐姐被安排在同一間房間,樓頂非常高,寬敞,溫暖,窗前有水汀,窗簾是--振星走近一步,幾乎不相信,窗簾還是維尼馨紗,不可思議,物與主生命力竟那麼強。
因為年輕,也因為疲倦,振星倒在客床上睡著。
她做了一個夢,在一個繁忙的商場碰到正在購物的母親,「媽媽媽媽」,她叫著迎上去,她母親也很高興,「振星來看,我替你買了新大衣」,振星把衣服抖出來一看,呆住,那是小小孩穿的大衣,小巧別緻,「媽媽,我已經長大了,媽媽,振星已經廿多歲了」,她一額汗,呵,也許她潛意識不願長大。
醒了,聽到雞啼。
奇怪,大城市,居然有人養雞。
一看鄰床,嬋新已經梳洗整齊坐在書桌前做早課。
振星靜靜地觀察她,只覺全神貫注的她臉容肅穆秀美,甚具威儀。
她在工作崗位上,也頗有點成績吧,從她得到的尊重可以看到。
她一樣得應付工作上棘手問題以及行政上複雜人事關係。
母親有許多朋友為著專注工作,也選擇獨身,雖無誓言,卻決定終身不嫁。
那些能幹的阿姨們,其實也是某種出家人。
嬋新轉過頭來,微微笑,「醒了?」
振星連忙起床淋浴梳洗。
坐在早餐桌前,又一陣訝異,主人擺出來的是煎蛋火腿以及牛奶紅茶。
振星幾乎有點失望,太先進了,失卻風味。
王太太出來了,振星連忙站起來。
老人家不說什麼,只是握著她倆的手,微微地笑。
然後她們就出門了,送人客到碼頭的是一輛德國房車,兩人共五件行李,四件屬振星所有,她略覺汗顏。
振星問嬋新:「你累嗎?」
嬋新放下聖經,「自開始讀書就一直覺得早上起不來。」她微笑。
「你也是?」當然,她也是人。
「還有,晚上不願陲,總有工夫未做妥似。」
船緩緩駛離城市,河水有點污染,漸有鄉鎮風貌。
振星記得她坐船游歐洲易北河及多瑙河,一直問:「爸,水都不是藍色的,水都是黑墨墨的。」
那些好時光,嬋新卻全沒份,振星有點內疚,明知與她無關,卻也覺歉意。
甲板人擠,也頗吵鬧,鄉音盈耳,振星一個字也聽不懂。
幾十種方言,都似鳥語,哪裡學得會。
振星問:「他們說什麼?」
嬋新笑笑翻譯:「「兒子要結婚,非得蓋新房不可,希望在機器翻新上賺一票,否則真夠煩的」「唉,我女兒何嘗不是,現連女婿外孫都擠在我家呢。」」
振星十分訝異,「過了十八歲還留在家中供奉?奇哉怪也。」
「是同北美洲作風有點不一樣。」
振星笑,「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沒出息。」
船在下午就泊岸了。
嬋新似回到了家,本地人一下子幫地把行李抬上一輛客貨車,笑容滿面,不住問候,深深鞠躬,表示歡迎。
坐上車子,十五分鐘就到了,一列整齊磚樓,傍著農田。
振星十分歡喜,「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鎮,叫清水浦。」
「好地名!」
「我知道你會喜歡。」
她們住在磚屋西廂,雖是鄉下,天井及室內均鋪著青磚地板,簡單傢俱,足夠應用,稱得上窗明几淨。振星最關心電力問題,連忙找開關及插頭。
急著又去看衛生設備,果然不出所料,不在室內,要走到後邊公用衛生間。
洗了把臉她問:「那些孩子呢?」
「在別院。」
「那是什麼地方?」
「我帶你去。」
「你負責他們衣食住行?」
「是,還有教學。」
「定期還得向上頭報告進展吧,嘩,一腳踢,那還不忙壞人,一共幾個孩子?」
「不多,六十幾名。」
「都是孤兒嗎?」
「無人認領,自然是孤兒。」
「六十餘人,全擠一間課室?」
「天氣和暖時我們在天井上課。」
「你有幾個助手?」
「一共五名義工。」
「都是著名大學畢業生?」振星笑。
「在這裡,學問不大重要。」
振星陪嬋新走了一段路,只見農田已經收割,冬日,仍有群群烏鴉覓食。
「這裡。」
那幾間磚屋比較矮,是平房,門口豎著教會名稱,嬋新領振星走進屋內,只見一大群約七八歲大的孩子坐在天井中對著一面大黑板聽課。
孩子們穿著整齊棉衣,聽見腳步聲,齊齊轉過頭來,小面孔見到鐵莉莎修女,均露出喜悅之色。
但周振星的腳步卻凝住了。
有什麼不對?
她停睛一看,掩住嘴,呵老天,周振星頭頂似被人澆了一壺冰水。
這群孩子幾乎大半是殘疾人,有些只得一條手臂,有些缺了一條腿。
那個拉住嬋新手的女孩,雙眼肯定有問題。
周振星耳邊嗡地一聲,鼻子發酸。
她最看不得兒童吃苦,險險落下淚來,苦苦忍住。
只聽得老師道:「靜下來,靜下來聽課。」
孩子們又紛紛坐下。
嬋新說:「來,我們到飯堂去坐。」
一位胖婦女是廚子,見到嬋新便斟上茶。
嬋新與振星坐到小椅子上。
振星唏噓地說:「你從來沒說過--」
揮新承認:「是,孩子們先天有點不足。」
再也不能說得更經描淡寫了。
振星拿著茶杯,有點食不下嚥的感覺,「年齡倒還劃一,比較容易集中管教。」
嬋新喜悅地說;「可見你欣賞我的管理方式,上司與我爭執,她認為應當以身份區別,不是年紀,故應有教無類,我卻主張把幼童推介到別的兒童院去。」
「你勝利了。」
「還不能完全堅持.剛才一位叫王陽的小朋友,只有四歲,也住我們這裡。」
「是那個--」
「她有一隻眼睛天生完全不能視物。」
「可以醫治嗎?」
「需要輪候。」
「等多久?」
嬋新沒有正面回答:「我們很樂觀。」
振星歎口氣,「我人反正在這裡了,任由差遣。」
嬋新想一想,老實不客氣的說:「你負責洗衣服吧。」
振星一怔,沒想到會如此大才小用,十分意外。
「洗衣房大姐家有喜事,放假去了,暫時委屈你了。」
振星謙日:「不怕,不怕。」
嬋新忽然同振星說起院址的歷史來,「這幾進房子,原本屬於姓倪的人家。」
「捐給教會了?」
「可以這樣說,子孫是華僑,半個世紀以來也全沒回來過,通過教會,聯絡到他們在三藩市的後人,正式向他們租借,他們很慷慨地笞允了政府。」
「那多好。」
「經過一番修基,成為今日模樣,當年這一角,經過火燒。」
「此刻一點痕跡也沒有。」
「你沒留意。」
「呵,在哪裡?」
「你且留意青石板的縫子。」
振星低下頭細察,只見磚同磚之間縫子裡有一條條銀黑色的金屬。
「這是什麼?」振星大奇。
「當年盛行錫器,大火燒融了錫壺錫罐,流入磚地,許多撬剔不起來,留至今日。」
「原來如此。」
「好,」彈新站起來,「我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誰帶我去洗衣房?」
「張媽會帶你。」.
周振星很明白她已經踏入另一個世界,這兩個星期,同以往的假期不一樣,可能叫她永誌不忘。
第四章
她走進洗衣房,發覺衣物堆積如山,張媽正路在自來水喉邊用雙手洗滌。
振星看到有洗衣機,納罕問:「為何不用?」
張媽立刻遇到救星似站起來,「壞了,壞了。」
「壞了多久,為何不修?」
「張貴洪不肯來。」
振星奇問:「張貴洪是誰?」
「電器修理員,個體戶,我兒子。」
「有這樣的事?」振星不怒反笑,「你帶我去,我去叫他來。」
「不管用,我叫了他有個把月了,他一直推搪,孤兒院付不起修理費。」
「他在那裡?」
「就在鎮口,招牌上有張貴洪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