捩星血液的沸點一向比常人低,又有點女張飛性格,聽到少婦哀告,又見孩子如此瘦小可憐,已下了決心,當時便淡淡說:「我保證孩子一定見到醫生,治不治得了,則由醫生決定。」
那少婦見她應允,忽然嚎淘大哭起來,張媽連忙把她們母子帶出去。
振星沒有吃完那頓飯。
回到宿舍,她收拾包袱行李,用不完的肥皂洗頭水,吃不光巧克力即食麵統統放在桌面上,行李輕了一半不止。
待嬋新回來,她索性開門見山,「我明日就走。」
嬋新裡在黑袍裡的面孔非常蒼白,「振星,坐下來,我們談談。」
振星有話直說:「正好,明日一早,我會帶那個叫王陽的小朋友到飛行醫院去。」
嬋新一呆,沒想到振星又插手管她的事,「振星,你怎麼像牛皮燈籠,我同你說過,你不瞭解孤兒院情況。」
振星並無提高聲音,「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救人如救火,在這種情況下,談什麼原則、規矩、情況。」
嬋新握緊拳頭,「振星,我有權驅逐你。」
「為了什麼?只為我修好一台洗衣機,以及帶一個孩子去求醫?」
「我們不向外人乞求!」
「呵,你那寶貴的自尊心,」周振星嘩哈一聲笑出來,「故此小孩雙目不知要盲到幾時去,對我來說,只要有一線機會,叫我哀求、跪求都可以,只要目的達到,一切犧牲在所不計、為自己,為別人,均心安理得,我明日一早必定帶王陽去乞求,對不起,我動搖了你至尊無上的地位。」
嬋新嘴唇顫抖,想有所答辯,終於不能,過一刻,她自抽屜中取出一本文件,遞予振星,然後退到另一間房間,關上門。
振星錯愕,打開文件,讀了起來,那是幾封信件,由鐵莉莎修女寫給奧比斯醫院,詢問王陽申請就醫情況,醫院負責人非常客氣,但是回答說:「醫院目的在向當地醫生示範眼科手術,所選個案,不在乎病人需要。」
嬋新並非不為孩子爭取。
振星氣略平,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決定走這一趟。
那一夜躺在床上,周振星忽然想家。
她想念自己的床,寬大的浴室、明亮的起坐間,以及那部小小紅色敞篷德國跑車。
她想念父母親,還有,王沛中那傢伙。
我在這裡幹什麼?過幾個月我都要結婚了,振星自言自語,我當務之急是決定喜筵選中式還是西式。
我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
想起來了,是老爸的懇求,唉,不得不報答他養育之恩,養女千日,用在一朝。
不過周振星不怕不怕,馬上可以回家了,去什麼蘇杭,完結此事,馬上南下香港,轉飛機回溫哥華。
周振星鬆一口氣,睡著了。
她怕睡過了頭,誤點,一直瞇著眼睛看鬧鐘,看到近五點鐘,立刻起來梳洗穿衣。
天還沒亮,她以為自己早,可是王陽母女更早,已經穿戴整齊了在門口等她。
天不作美,下著毛毛雨。
振星躊躇,這可怎麼辦,飛行醫院的臨時辦事處在鎮上,車程約四十五分鐘,步行怕要數小時,非向嬋新借車不可。
正在此際,一個人手持電筒出現,揚聲說:「修女叫我送你們。」
是張貴洪,他也一早起來了,可見也並不是淨向錢看。
振星連忙抱起小王陽,用自己的大衣裡著地,向淑姑招手,「快,快。」
四人一言不發,擠在一起,在雨中上路。
平日一點也不虔誠的教徒周振星忽然禱告起來,因為那輛老爺吉甫車一路上像患了哮喘的老人似不住心驚肉跳地咳嗽。
千萬不要拋錨。
車子又捱了十多公里,天邊露出曙光,那孩子在她母親懷中,一動不動,振星以為她睡著了,可是沒有,振星發覺她睜著雙眼,只不過那是灰白的瞳孔,沒有神采。
車子轟隆一聲,跪了下來。
振星馬上當機立斷,跳下車,同張貴洪說:「你盡快修理,然後前來與我們會合,我們只得靠雙腳步行了,小張,祝我們幸運。」
振星脫下大衣,背起孩子,再把大火穿上,把孩子罩在大衣內,淑姑替她打傘。
張貴洪忽然問:「又不是你的孩子,為什麼?」
振星抬起頭,「有分別嗎?」
那張貴洪聽懂了,「不--」他答:「沒有分別。」
只聽得張貴洪嘴裡哼哼唧唧唱起歌來,振星沒好氣,他倒是真會桃時間,你唱什麼?」
他答:「中華女兒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
振星不禁回味歌詞。
振星一步一步在泥濘中向前走。
雨越來越大,孩子越來越重,幸虧她穿著雙添勃蘭防雨皮靴,真沒想到它們有會真正派上用場。
她看看表,幾近七點了,一定要早到,她相信輪候者眾。
振星吸著一口氣,直走到七時三刻,才趕到目的地,只見人頭擠擠,振星倒抽況氣。
振星不顧三七廿一,用她流利英語要求見負責人。
「請守秩序耐心輪候。」
振星看一看該人別在胸前的名牌,「添,我背了這孩子走了三個鐘頭。」
周振星的確像在雨中長途跋涉過。
「是你的孩子?」那人有點意外。
「不,有分別嗎?」
那個叫添的年輕護理人員答:「不,沒有分別,你自何處來?」
「加拿大溫哥華。」
「你是和平部隊一分子?」
「類似。」
周振星不知何處感動了那個年輕人,她打鐵趁熱,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那個叫添的護理人員終於說:「到這邊來。」
振星如遇到救命皇菩薩似,鬆下一口氣,接著滿眶熱淚再也忍不住,滾下雙頰,可是她在笑,「謝謝,謝謝。」一生人從來未曾如此低聲下氣過。
她不敢看其他的病人,低頭疾走。
添給她一杯熱可可,自言自語,「凡事總有例外。」
振星放下孩子,這時才發覺背脊、腰身、手臂,全像要折斷似酸痛,她已經累壞了。
孩子依偎在她懷中,她餵她喝熱飲。
醫生來了,看看振星,「我是摩根醫生,你自溫哥華來?」
「是醫生。」
「溫哥華何區?」
「西溫醫生。」
醫生上下打量她,「哪一條路?我住柯菲。」
「我家在西山。」
「你在這裡幹什麼,」醫生笑,「你母親知道你蹤跡嗎?」
「我沒有瞞住家母醫生。」
「讓我看看這孩子。」
周振星平日也不是不尊重醫生,但卻從來沒有把他們視作神明,這是第一次。
「嗯,她是一個值得示範的個案,病人年幼,痊癒機會高,屆時她家長必須陪同前來,你知道規矩?先出去登記……」
那孩子彷彿聽得懂英語,自大人口氣中知道有希望,她小小手握住振星,振星把雙掌合攏,把小手藏在其中。
抱著孩子出來,振星看到張貴洪在門外擾攘,她走過去說:「他跟我一起,不相干。」
「車子修好了。」
「你早該義務幫忙維修。」
「是我錯,全是我的錯。」
振星掠一掠濕發。
「醫生肯不肯治?」
振星木無表情,「你說呢?」
張貴洪笑,「你雙眼充滿喜悅,當然是成功了。」
周振星笑出來,「被你猜中了。」
「我去告訴淑姑。」他竄出人群去報喜。
輪到振星登記,她把做手術時間地點記錄下來,剛想走,有婦女怯怯說:「大嬸,幫我填填表格。」
振星躊躇,懊惱中文不夠用。
張貴洪拉一拉她,「周小姐,要走了,這裡幾百人,你幫不了那麼多,他們有翻譯人員,你別擔心。」
振星默默看著扶老攜幼的人群,轉頭離去。
她再三叮囑王陽母女:「明天早上九點正,張貴洪會載你們到飛機場,手術室在飛機上。」
回程十分順利,天晴,一道虹彩由山那一頭伸到另一頭,七彩斑斕,振星認為這是上帝的允諾。
她們母女先到家,孩子已在母親懷中睡熟,淑姑想說什麼,被振星擺擺手阻住,「祝孩子早日看到光明。」
車子駛走。
振星對張貴洪說:「送我去買船票。」
小張一怔,「你要走了?」
振星點點頭,打開腰包,取出皮夾子,數了三百美金給他。
小張沒聲價道謝,隨即還一張鈔票給她,「買你身上這件羽絨大衣。」
「這是女裝大衣。」
「唏,」小張笑嘻嘻,「我當然知道。」
振星這才領梧到他有女朋友。」
「我還有件比較新的,送你,不要錢。」
小張立刻收回鈔票,樂不可支。
「孤兒院有什麼事,你可別推搪。」
「一定一定。」
振星只想好好淋個浴倒在床上睡一覺,在上海找到酒店房間便可如願以償。
買了當日傍晚船票,振星再度腹如雷鳴,坐進小飯店,大快朵頤。
像大嬸就像大嬸好了,別像大叔就好。
甫進孤兒院,只見張媽站在門口等她,神情焦慮,一把拉住她,「小姐妹咯血。」
振星一震,雙手顫抖,「人在那裡,趕快送院!」
「醫生來過,你快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