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星狂奔進去,忘記鄉下門腳永遠有一道門檻,一路,失足,摔得滿天星斗。
她連忙爬起來,忍著痛跑進房間去找嬋新。
嬋新坐在床畔,一見振星進來,嚇一大跳,用手指著她,講不出話來。
振星知道自己不妥,取過案頭鏡子一照,嘩一聲,扔下鏡子奔去拿毛巾擦臉,原來她披頭散髮,滿身泥濘,還有,一跤摔破了嘴唇,一嘴血.簡直似個瘋婆子。
呵,幸虧王沛中那傢伙不在此地。
她一邊抹臉一邊問:「你怎麼了?」
「我沒事,醫生叫我服藥打針吃稀粥臥床。」
振星說;「你的胃需要做手術。」
「我知道。」
「拖下去無益,你年紀不小,體力大不如前,不可硬撐。」
「我的心靈雖然願意,我的肉體卻軟弱了。」嬋新歎息。
「老姐,回溫哥華徹底醫治好皮囊再來賣命如何?」
嬋新不語。
過一刻她說:「聽說你得償所願。」
「消息傳得真快。」振星笑。
嬋新冷冷說:「你趴在地下求外國人吧。」
「一點不錯,聲淚俱下,五體投地,差點沒叩頭出血,我不在乎,我只要達到目的,只要小王陽得回視線,叫我天天求人都可以。」
嬋新說:「其實只需等候三兩年,本地醫生亦可做同樣手術。」
「不行,這一刻,現在,馬上,才是最重要的,我從來不等,一鳥在手,勝過二鳥在林,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我最精明厲害。」
「那是你的人生觀,我建議莊敬自強,自給自足。」
「那樣高貴,保證蝕本,需知好漢不吃眼前虧」。
嬋新閉上雙目。
振星說:「我今晚乘船走。」
「我有事與你商量。」
「請清心直說。」
「教會知我健康有問題、,已決定將我調職。」
噫,總算明察秋毫。
「我還以為沒我不行呢。」嬋新苦笑。
「你是開荒牛--已記下一功。」
「接替我的馬利修女要數天後才來。」
「哦,你可以甩難了?太好,我們一起回家去。」
「你聽我說,這幾天我不能辦公,我想請你替我。」
振星以為她聽錯,指著鼻子,「我?」仰頭大笑數聲,「我怕誤了你的正事。」
「你聽我說,明日有外賓來議事,你要代表我。」
「我已買了今晚的船票。」
「外商是來洽議替孩子們安裝義肢。」
振星霍地站起來,「我立刻去退票。」
嬋新看住她,「你還走得動嗎?」
一句話提醒了振星,她雙腿軟弱顫抖,有心無力,一跤坐在地上。
「你給我好好休息,不然兩個人明天都起不來。」
振星只得苦笑。
過一刻她問:「爸媽有無消息?」
「記住,萬一與他們通話,報喜不報憂。」
「是。」
「睡吧。」
說也奇怪,周振星不理混身泥斑,頭髮打結,她脫下皮靴,倒在床上,臉向著天花板,咚一聲睡著了。
隔了許久,她彷彿聽見嬋新在起坐間與人說話。
「她還有事,先替她辦退票。」
好像是張貴洪的聲音唯唯諾諾。
周振星轉個身繼續睡。
是雞啼聲把她吵醒的。
天已經亮,她的臉埋在枕頭裡,她想運用意旨力移動四肢,第一次失敗,第二次雙臂只蠕動一下,她呻吟,翻過身來,面孔朝上,緩緩坐起,一邊哎唷哎唷,伸手揉雙膝,拉過行李袋,尋止痛藥。
昨日那一役用盡了少年力,今日開始,周振星會老態畢露,完了。
她慢慢把髒衣物剝下來,肌肉運作過度,舉步艱難,巴不得有支枴杖可以借力,她一步步捱到衛生間,不知如何打水梳洗,一看,兩隻木桶裡已裝著冷熱水。
啊是哪個好心人。
掬了一把水往臉上潑,吸口氣,好過些。
振星慢動作一步一步來,到擦乾頭髮時手足已比較伶俐,只餘腰身仍然僵痛。
感覺似第一次打壁球,教練說:「頭一個星期每次練五分鐘足夠」,年輕的她瞄教練一眼,不理睬,打了廿分鐘,回到家,跪在地上不能動彈。
就是這個情形。
看看鐘,小王陽的手術應該在進行中。
振星精神一振,洋洋自得、吹起口哨來。
身後有一把聲音笑說:「打不死的李逵噯?」
那是穿著修女制服的蟬新。
「這是有關杜邦化工同我們的往來文件,你仔細參閱了,好同他們談判。」
振新接過文件。
「你呢,你到什麼地方去?」
嬋新歎口氣,「我遵醫囑休息。」
振星問:「這件事交在我手上?」
「全看你的了t」.
振星覺得擔子不輕。
她看看表「我且去填飽肚子再說。」
飯堂裡小朋友已經整整齊齊排排坐.輕脆的語聲顯示他們精神愉快。
振星握緊拳頭。往胸上一槌,「我一定會盡力做到最好!」
她把信件翻來覆去讀熟,且做了擇要筆記。
那位仁兄上午十一時許到,下午兩時就要折返上海,她只有一點點時間。
這是一次考試。
她站在門口等。
這左右附近沒有生面人,當振星看到一個華裔年輕人時,她有點意外。但知道那是杜邦代表,她要的人。.
那年輕人騎腳踏車而來,見到振星,倒是一怔。
振星一個箭步上前,「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鐵莉莎修女?我叫鄧維楠。」
振星在該剎那決定不置可否,以修女身份談判,倒底佔點便宜
「鄧先生,請進。」
鄧維楠說:「多寧靜美麗的鄉鎮風光。」
「鄧先生可諳中文?」
「一句不通,」鄧維楠十分坦白,十二分遺憾,「我家移民已有三代,連家父都是士生子。」
振星招呼他在陳設樸素的辦公室坐下,「咖啡,抑或紅茶?」她有私伙。
那姓鄧的年輕人意外,「一大杯黑咖啡就好。」
振星做好飲料遞給他。
她繼而取出筆記,「讓我們開門見山。」
鄧維楠連忙放下杯子,「是,是,杜邦的意思是,負責三名孩子義肢的安裝、訓練,以及逐年更換,條件是以孩子的進展作為宣傳。」
振星沉默,「不,我們不宣傳我們的殘疾。」
「修女,所有國家都有殘疾兒童。」
「不宣傳。」
「義肢輕便先進,用電子控制,孩子們可望恢復正常生活,修女,請勿固執。」
「你們的宣傳圖片影片會傳遍全球,我有弱小的心靈需要照顧。」
「修女,我們一貫宗旨是,得不到宣傳作為回報,只得到別處去尋求合作。」
振星站起來,剛欲爭辯下去,電話鈴響了。
振星取過話筒,意外地聽到王沛中的聲音。
「喂,喂,請問我能否與周振星女士講話?」
振星在心底喊一聲糟糕,她怎麼可能在這時候同王沛中講話?
她只得說:「我正在開會,稍後再談,一切平安,勿念。」
也不管王沛中聽不聽得僮,立刻掛斷。
好一個周振星,她拾起頭,盯住來人,輕輕說:「鄧先生我以為你千里迢迢回到這裡來,一心想為自己人做些事。」
那年輕人震動了,這個俗裝打扮的修女看透了他的心事。
第五章
他也輕輕答:「我有職責在身,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振星老氣橫秋,「你年少有為,職位不算低了,你若不想回清水浦來做點事,根本毋需走這一趟,大可在上海洽談化學纖維設廠生產全內銷一事。」
鄧維楠的喉嚨乾涸了,他喝一口咖啡,不語。
「我這裡約有六十個孩子,你負責全部義肢,我給你宣傳。」
「修女,所涉費用太鉅,我方得不償失。」
「做生意,有賺有蝕嘛,或許,這件事會成為上海洽談合作的一枚棋子?」
鄧維楠不相信雙耳,他的錯誤一定是大低估現代修女了,從進門以來,他所聽到的只是利害衝突,鐵莉莎修女百分百是個談判人才。
他清清喉嚨再說:「每個孩子至成年的義肢費用成本約為十五萬美金以上,我們所提供的不止一隻木腿。」
「我知道。」
「十名。」
「還有五十名怎麼辦?」
「修女」其他地區還有許多同樣個案,全世界全球--」
「我不管,」周振星橫蠻地說:「我不認識他們,我看不見,我不理,這六十名不一樣,我同他們有感情。」
鄧維楠汗流浹背吒「我的天。」
「上帝派你來,你得為我們作工。」
「我得請示上司。」
「他們就在上海,我希望盡快聽到你的答案。」
「修女,」鄧維楠笑了,「你真有性格。」
「你也是,鄧先生。」
「修女,你全不依常理辦事。」
周振星趨向前去,猙獰地笑,「這世界是原始森林,弱肉強食,我代表至弱至小的一群。我還能斯文淡定依本子辦事?我只能撲出來搶。」
鄧維楠噤聲,隔很久才說:「我瞭解。」
「感謝上帝差遣一個明白人來。」
她為他添咖啡。
鄧維楠簡直受不了,他抹著額角的汗笑起來。
「來,我帶你去看看孩子們。」
他倆散步到操場去。
周振星閒閒問:「鄧先生,你祖先是N埠清水浦人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