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她猜中了,鄧維楠看著她,「你呢?」
「鄧先生是聰明人,我外婆姓倪,你看見這座孤兒院?我查過了。這是倪家老宅。」
這也許是振星母親終於批准她回來的原因。
「你外婆在這裡長大?」
「不,我外娶在上海出生.這老宅是祖屋。」
鄧維楠十分感慨,「全回來了。」
「是。」
孩子們正在操場遊戲,看到陌生人,用好奇眼光注視,天真的小臉與一般兒童無異。
「看,還不懂得怨艾呢。」振星感慨。
鄧維楠十分震盪,他把手搭在另一隻手臂上,像是怕有人來搶去他一隻手。
周振星攻心為上,說道:「有種說法:一個人能做多少呢,這是不對的,能做多少是多少,能幫多少是多少,每次幫一個孩子,人人願意出手,成績斐然。」
鄧維楠額角冒出亮晶晶汗來。
這位鐵莉莎修女性恪突出,容貌娟秀,外語流利.做什麼都可以使自已安居樂業,何必巴巴跑到鄉鎮來辦孤兒院。
「修女,我會幫你盡量爭取。」
「謝謝你,鄧先生。」
她與他在石凳上坐下。
鄧維楠要到這個時候,才看到周振星左手無名指上的訂婚戒子,他一怔,只是不便發問。
這時有一孩子走過來,振星抱起她坐在膝上。
孩子胸前別著小小名牌,她叫黃稀玉。
振星介紹:「這孩子天生沒有雙臂,自幼被父母遺棄,」她已把個案背熟,「一兩三歲時一直以為長大後手臂會長出來,一直問修女:「長了沒有,長了沒有j,修女只得帶她到鄰居去看初生嬰兒,她才明白手臂是與生俱來,而她是一名無臂人,當時她極之傷心,鄧先生,你說要不要幫她?」
鄧維楠只得說:「我完全明白。」
「鄧先生,只要一點關心,一點點愛心,你說是不是?」周振星咄咄逼人。
鄧維楠點點頭。
「時間到了,鄧先主,你好歹給我一個回覆,莫叫我翹首苦候。」
「我省得。」
振星放下孩子,送他到路口。
中午陽光淡淡,柳樹已抽出嫩芽,兩個年輕人卻無暇欣賞早春風景,鄧維楠與周振星握手道別。
「修女,很慶幸認識你。」
「我也是。」
客人走了,周振星才知道什麼叫筋疲力盡,也恰恰瞭解到什麼叫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花了那麼多勁,也許一點結果也無,那鄧維楠可能去如黃鶴,辦完公事,即回美國總部,到什麼地方去找他。
正有點氣餒,張貴洪奔進來。
「周小姐周小姐。」
振星站起來,「王陽如何?」
「王陽手術成功,視力恢復。」
振星又似打了一口強心針,「啊。」
「周小姐,原來只需一小時三十五分鐘的手術便治癒了王陽,下午便可領地回鎮上醫院休養。」
振星心花怒放,緊緊握住了張貴洪的手,兩人都樂得說不出話來。
「明天帶我去看小王陽。」
「一定,周小姐,一定。」
張貴洪是個大忙人,報完訊又跑出去幹別的。
振星回房,看到有人正提著兩桶水進去。
「淑姑?」
淑姑笑嘻嘻,放下水桶。
「呵你不必替我服務,我自己會做。」
淑姑只是笑。
振星輕輕說:「我所做的,均屬我樂意,自那件事本身,我已得到無限喜悅的報酬,比我付出,超過千倍萬倍,你毋需再綿上添花。」
淑姑仍然笑,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你千萬不要再來替我倒水。」
淑姑不語,笑容不減。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說過幾句話,小王陽似媽媽,也不輕易開口。
周振星自比洋人,閒話之多,好比飯泡粥,滔滔不絕,理曲氣壯,咄咄逼人,全是拿手好戲,得罪人不自覺,完了還問母親:「媽媽,為什麼我沒有朋友?」
當不她把王淑姑送走,攤開紙筆,寫起信來:爸媽,我很好,嬋新亦很好,這世界也頗好……忽然她笑了,緊張的情緒才放鬆下來,一
嬋新說得對,助人的快樂,比挑選到合適的婚紗要超過十倍百倍,或者應該說,不可同日而語。
嬋新回來了。
振星連忙說:「我現在明白為何史懷側醫生要留在非洲了。」
嬋新點點頭,冷冷道:「果然不出所料,見到一隻半隻蝴蝶便自比莊周,略施小計便同孔明一樣智慧,行一點點好心便與史懷側平起平坐了。」
振星氣結。
「小姐,差遠了,我只不過當一分工作來做,而你,你是遊客身份客串,史懷側!」
「你別這樣一捧打下來好不好?」
「你幸運碰上了這個為國服務的氣候,故牛刀小試,得心應手,別以為前邊是康莊大道。」
「我不管,走得一小步,我已經樂飛飛。」
周振星一貫一句我不管跑天下。
她想起來,「對,你的腸胃如何?」
「我自問可以支持,但是教會叫我暫退。」
「退到溫哥華,我幫你逐家逐戶磨那些華人太太出錢出力做慈善,我臉皮厚,派得到用場。」
嬋新不語,坐下,歎口氣。
「你目的不過想孤兒有衣穿有書讀,只要他們穿得暖,又識字,不就行了
「只管目的,不擇手段?」
「賣肉養孤兒你聽過沒有?」
「瘋子!」
「又不是要我同你去慈善伴舞,我也明白求人不如求己,可是自己沒有力氣站起來,總得借力,有人願意幫忙,我不介意低頭。」
「你運氣好,你沒看過那種嘴臉。」
「初入門總有點運道。」
嬋新說:「像你這樣一股蠻力,幹得了多久?這類工作需要但恆久忍耐,否則精力一下子燃燒殆盡。」
「你尚未告訴我你的腸胃如何。」
「需要另外一項手術,這次赴香港做即行,有教會醫生願意義務--」
「我樂意替你支付手術費用。」
嬋新揶揄她:「對,躲在美國運通卡後面就過了半輩子。」
「那麼刻薄的評語虧一個修女說得出口!」
「這回子我累了。」嬋新擺擺手。
振星不再纏著她說話。
她跑到洗衣房去打點衣物。
趁有空,她教會張媽用那台電動縫紉機,外頭捐贈的衣物送到,周振星堅持先消毒洗滌再經人手挑選,又是一番工夫,一下子鬧到日落西山。
她還來得及到鎮上把家信寄掉。
張媽悄悄問地:「那位來接班的馬利修女,長相與為人如何?」
振星搖搖頭,「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是不是好人?」
「我相信世上是好人多。」
「修女中也有壞人?」
「我也不知道如何斷決好同壞,不過她們既然篤信上帝,就有上主監守行為,一定不壞。」
張媽鬆口氣。
周振星似老太太那樣槌槌背脊。自從初中學打各種球類之後還未試這樣劇烈運動。
她陪嬋新讀聖經,一人一節,振星讀得抑揚頓挫,像做廣播劇.聲音越來越大,終於累倒。
第二天一早,振星被嬋新的咳嗽聲吵醒。
振星立刻問:「你的肺也不妥?」
「去你的烏鴉嘴!」、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睡醒,我該死,我掌嘴。」
「聽著,上午你得教孩子們認識廿六個英文字母,傍晚是他們洗澡的日子,還有,王沛中先生的電報到了。」
振星唯唯諾諾,將電報拆開看。
王沛中這樣說;「見到一襲最美的婚紗,已代你訂下,希望快來試穿。」
振星算一算,來了也有六七天了,非常想念家那邊一切,雙目忍不住露出惆悵的神色來。
嬋新都看眼內。
振星說:「這裡的日與夜似都比較長。」
「現在瞭解什麼叫度日如年了。」
「那倒還不至於。」
春寒料峭,幾件衣服翻覆穿遍,振星渴望有新衣替換,這種時分,正是溫埠時裝店大減價季節,一切五折,周振星凡心甚熾,不禁唸唸有辭:梵沙昔的牛仔褲一定售罄了。
自知沒有可能做到嬋新那樣,她的熱誠屬客串性質,一星期後就得撤退。
教方塊字母不成問題,孤兒院自製大小楷描紅部,供孩子們練習。
周振星仍然在心中盤算:新居一定要髹白色,一白抵三丑,然後傢俱被褥也全部用白或象牙色,茶几上永遠有一盤蘭花,還有,廚房要備有整箱香檳,看樣子她要找工作做,否則怎能維持這樣的生活方式,唉。
正陶醉間,忽然想起孩子們不知要到何月何日才能獲得協助,不禁黯然神傷。
對杜邦廠來說,是或不,只屬一項商業行動,可是對這群兒童的生活來說,卻有巨大影響。
振星深深太息,她在這邊患得患失,數著日子等待,那邊公事公辦,不知幾時才有答覆,相信此事也不見得會是甲級要事。
正是,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振星好不彷徨,幸虧這時張貴洪趕到。
「來,我們去看小王陽。」
振星坐在小張的機車後座,噗噗噗到鎮上去。
也沒戴頭盔,萬一有什麼事,貴客自理。
振星輕輕走進醫院大房間,只見臨留有一張鐵床,一個小小孩兒背著人,朝著窗,坐在被褥上,正看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