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王陽,四歲的她個子小小,彷彿只有兩歲模樣,振星喜悅地一步一步走過去,孩子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
見到振星,一言不發,伸出雙臂,與振星相擁。
振星也沒講話,一切言語均屬多餘,她輕輕撥開王陽的頭髮看清楚她的雙目,只看見眼白有點充血,眼袋也見烏青,不過,眼睛已是正常人的眼睛。
她倆擁抱著,不知隔了多久,看護走過來,輕輕說了幾句話,振星知道探病時間已過,站起來走開。
在走廊裡,佾悄抹乾眼淚。
傍晚,幾個保母在灶上大量燒水,約有半數孩子需要鸞忙,他們採取流水作業,幾隻大腳桶排開,洗頭的洗頭,洗澡的洗澡,抹身的抹身。
整個衛生間個霧騰騰。
周振星上唇掛著亮晶晶的汗珠,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負責擦肥皂部分,因為癢,孩子吃吃笑著閃避,滑不留手,振星也揮著濕手笑。
正在忙,一個保母說:「周小姐,有人找你。」
周振星拾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型在門外一晃,她連忙站起來跑出去。
恍惚間她覺得來人似王沛中,會是他嗎?
一探望,只見穿著晴雨衣的人是鄧維楠。
「鄧先生。」意外的驚奇。
鄧維楠笑笑,「周小姐。」
「鄧先生,偷窺人出浴會生紅眼睛。」
「我什麼都沒看到。」
「對你只有好。」
「我一早就該猜到你不是修女。」
「我可沒有騙你。」
「你不排除誤導成分吧」
「上次見面時間太短,我沒有時間解釋。」
「我同意。」鄧維楠微微笑。
周振星披上外衣.陪鄧維楠到天井石凳坐下。
「有沒有好消息?」
「有。」
周振星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不知恁地,鼻子發酸,竟想落下淚來。
是夜月明星稀,鄧維楠把周振星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十分感動。
「在五年期間,我們會分別替孩子們安裝義肢。」
「五年!太殘忍了,要等那麼久。」]
「那已是最佳條件。」
周捩星低下頭,「也只能這樣了。」
「我將留在上海辦事處工作,我們會把合同交予你們簽署。」
振星歎息,「我們只是兩個中間人。」
鄧維楠微笑,「我比較好,我支薪酬。」
振星搓搓手,「謝謝你,鄧先生。」
鄧維楠躊躇一下,然後問,「能不能談談你自己?」
「我?」振星揚揚手,「乏善足陳。」
「你已訂婚。」
「是。」振星轉動指環。
「他一定是位有為青年。」
「我希望如此。」
鄧維楠忽然說:「果然已被人捷足先登。」
振星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你己名花有主。」
「我們認識已有好幾年,婚期訂在五月。」
「我猜想你很快就要回溫哥華。」
振星笑,「他們已經把我全部底細告訴你。」
鄧維楠低下頭,笑道:「我再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樣的情況底下相識。」
「不打不相識呵。」
「不不不,周振星,少年時的我假設過一千次,我會在什麼樣的情況遇見她: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在一個紫色的沙灘,在一條最繁忙的馬路,在一個喝香檳的宴會,在大學演講廳,在公司會議室……可是沒有,我一直沒有遇見她,我倒處尋找,我四處約會,可是我並沒有找到她。」
周振星張大了嘴巴。
她並不笨,她當然知道這個年輕人想說些什麼。
鄧維楠無奈地微笑,「我們比較應該在大都會博物館的東方文物部相遇,你說是不是?」
周振星只得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真是一個幸運的傢伙。」
「誰?」
「你未來的終身伴侶。」
周振星嘩哈一聲笑出來,「他可不那麼想!」
「有機會讓我來告訴他。」
周振星天性豁達,立刻計劃將來:「我把地址電話告訴你,我們有機會便聯絡,你可以把孩子們的進展向我報告,妙哉。」
鄧維楠凝視她:「你是名快樂天使。」
周振星遺憾地說:「家母說但凡不用腦的人都是這樣。」
「伯母好像至幽默不過。」
振星感喟:「不然怎麼同我們父女相處半輩子。」
鄧維楠笑,取出小簿子,把周振星的地址電話記下來,再三核對。
這時候,兩個年輕人聽見一聲咳嗽。
鄧維楠十分醒覺,「那是誰?」
振星答:「那是真正的鐵莉莎修女,我姐姐。」
鄧維楠說:「我要走了,最後一班回上海輪船半小時內開出。」
「你有無車子?」
「我騎腳踏車。」
「一路順風。」
「再見。」
周振星在月色下看著他騎上自行車離去。
她又聽見一聲咳嗽。
振星轉過頭來說,「你的呼吸系統彷彿真的不妥。」
蟬新道「王沛中先生會感激我的呼吸系統。」
振星不語。
嬋新說下去:「他到了一個新地頭,人生地不熟,他寂寞了,亦有點彷徨,忽然遇見一個同她一樣在外國土生土長的女子便覺得是遇上知己了,這種事,六七十年代在留學生中最普遍.一下子就可以在孤清的環境中戀愛結婚。」
「謝謝指教。」
「馬利修女後天到,我倆就可離開這裡。」
振星抬起頭,「你捨得嗎?」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話當然是這樣說,理論是理論,感情是感情。」
「到這裡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會調走,所有行李放在一隻中型箱子內可以載走,我工作性質如此,無話可說。」
「難怪史懷側醫生始終不願接受聯合國捐贈,原來他不想受人左右。」
嬋新忍不住笑,然後歎口氣,「我不訝異那位鄧先全對你有好感,振星,你的確獨一無二,討人喜歡。」
「真的嗎,嬋新,你真認為如此?」
她們臨走那日,院內保母均流下淚來。
振星勸道:「幹嗎,修女自會回來看你們,屆時孩子們長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不知多好。」
說半日,周振星才發覺他們不捨得的是她。
她雙目潤濕了。
上船那日是清晨。
行李一早收拾好,答應送張貴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來交給張媽。
振星提著姐姐的行李到碼頭。
嬋新先上船。
振星在碼頭上徘徊,老式木碼頭大概已經用了一百多年,附近有小販售賣零食,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
周振星可以想像她外婆自上海回鄉探親,也用過這碼頭,也買過這兩樣零食。
振星在農曦中深深感動。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應。
人類的本性似狼一樣,到了時候,總希望葉落歸根,跑到故鄉來找歸宿。
周振星路上甲板,剛想上船,忽然看見有人向她招手。
看清楚了,薄霧中站著的是張貴洪,他手中抱著小王陽,兩人不住擺手。
周振星深深感動,落下淚來。
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詩,改了幾個字,吟將起來:「振星登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清水浦水深千尺,不及小張送我情」,吟後只覺滑稽不堪,又破涕為笑。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周振星跳上甲板,朝他倆拚命搖手
船緩緩駛離碼頭。
周振星揩乾淚水,走進船艙。
嬋新鎮靜地在翻閱聖經。
振星沒精打采問:「他們會接受馬利修女嗎?」
「馬利修女精通七種方言,有三十多年經驗,資歷勝我百倍。」
「如果她十分古板呢?」
「也不妨,很快即會習慣。」
「真是好人民好土地,一點不計較,得到一些些便歡天喜地,開花結果
嬋新默認。
「社會太過富庶,民心不足,生活無聊,一覺睡醒,不是抗議火腿不好吃,就是抱怨免費醫療服務不夠周到,一日比一日不感恩,癱手癱腳那樣叫社會照顧,有時想想,真覺討厭。」
嬋新唯唯諾諾。
損星忽然懷疑起來,「我就是那樣的人吧?」
「不不,」」嬋新連忙安慰她:「你好多了。」
振星不能釋疑,「不,我就是那樣,對父母勒搾無窮,媽媽不止一次說終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
嬋新忍著笑,「你改過來不就行了。」
振星懊悔「我太貪婪了。」
「年紀輕,不懂世界艱難,也是有的。」
「嬋新,我想把婚期押後。」
「那你該同王沛中商量。」
「我想先做幾年事,」振星吁出一口氣,「看清楚世界再說。」
「慢慢商量吧。」
「嬋新,你且休息,我到甲板走走。」。
再過一會兒,她已遠遠看到上海外灘的沿黃浦江建築物。
她知道鄧維楠會在碼頭接她們。
事實證明少了小鄧還真不行。
要靠他軋飛機票,訂旅館房間,以及帶出去吃飯。
嬋新在房靜靜休息,只吩咐振星幫她打幾通電話到香港去聯絡。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她在盤算,該怎麼樣把自來水喉接通整座孤兒院……
然後跟鄧維楠出去逛街。
淮海中路人煙稠密,路人肩膀擠肩膀,好一個周振星,腰包藏在外套裡邊笑嘻嘻,不動聲色看路上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