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維楠問:「喜歡嗎?」
振星點點頭,「像伊士但堡。」
鄧維楠聽了大樂,「前些時候我說上海像卡薩布蘭卡,差些被朋友扔石頭。」
「像--怎麼不像。」
「振星,只有你是我的知音。」
振星但笑不語。.
「振星,」鄧維楠忽然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他是誰?」
「你的未婚夫」
振星一怔,「你為何要知道他的姓名?」
鄧維楠無奈,「我總得知道我的假想敵是誰呀。」
周振星微笑,「你的敵入不是他,與你鬥爭的是周振星的良知與理智。」
「周振星,你會投降嗎?」
振星抬起頭,看到人煙裡去,不知怎地,這個城市永遠似罩著一層煙霞,什麼都看不清楚,包括你一顆心的去向。
振星吞下一口涎沫,沒有任何表示。
傍晚,鄧維楠不能陪她,逢一、三、五他在交通大學夜間部教一個課程.他不顧意曠課,但又不捨得振星,明日她就要走了
振星說:「我回旅館等你。」、
「那你多無聊。」
振星見機,「我在學校圖書館等。」
鄧維楠笑,「可是,要兩個半小時呢。」
「我出來有些時候了,想回去看看姐姐。」
「自己當心。」
嬋新見她回來,問道「沒去逛百貨攤嗎,據說這裡的蚤子市場不輸給歐洲。」
振星見茶几上一疊四五張留言字條,均系王沛中打來
「他說些什麼?」
「沒什麼,王先生彷彿有點第六感。」嬋新笑笑。
振星看到幾隻茶杯,「有人來過?」
「教會同事。」
「明天我們就要走了。」
嬋新點點頭,「可不是。」
振星忽然說:「嬋新,你出家之前那些年當中,總有異性對你表示過好感吧,當其時,你也想過有所回報吧。」
嬋新牽牽嘴角,「自己煩惱得不得了,故想拖人落水,故欲找人陪著煩。」
振星白她一眼,取過外套。
「你去何處?」
「逛舊貨攤買紀念品去。」
嬋新勸道:「振星,已經晚了,不如早點休息。」
「我去去就回,你早點睡才真,明天要上路。」
嬋新知道勸告失效,只得搖搖頭。
回到大學,鄧維楠尚未下課,隔著課室的玻璃,正好來得及看到他站在黑板前寫筆記。
振星本來以為他教的是管理科,可是黑板上寫滿化學方程式,由此可知他教的是化工。
振星看看表,時間已經到了,可是好幾個學生有問題要請教客座講師,鄧維楠的目光在門外尋找周振星,他焦急了。
振星伸出手去,敲敲玻璃,發出輕微咯咯聲,他的雙耳特別靈敏,立刻看到振星這邊來,損星發覺他眼神複雜,其中充滿憐惜神情,憐惜什麼,憐惜誰人?呵,是他自己,因為在防不勝防的情形下,他愛上了她,苦了自身。
振星只顧著留意他,忘卻自我。
課室內的鄧維楠只看見窗外一個女孩在等他,多久沒這樣的事發生了,只有在大學裡人才這樣等過他,他才等過人。
那張小小雪白的臉有點歡喜,有點彷徨,大眼晴星光閃閃,在外頭凝視他呢。
她愛他嗎?有一點點吧,不然不會出來,其實在這寒冷的早春晚上,她應該在酒店房間舒舒服服睡一覺。
他聽見他自己同學生說:「我有點事,有什麼問題,下節課再說。」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手指上的粉筆灰,收拾筆記,離開課室,走到操場。
忽然又不見了她。
鄧維楠一顆心咚一跳,莫非適才窗外倩影,只是他思念過度之後的幻覺?
太慘了,他無限傷心,真想哭出來。
「喂。」
他驀然轉過頭去,看到周振星站在他身後,微微笑。
是真的,是真的,她真的在這裡。
鄧維楠淚盈於睫,又怕振星見到會有心理壓力,硬生生逼出一個笑容來,自覺沒有比這個更苦的時刻,可是他又覺得胸襟漲鼓鼓,有說不出的歡愉感覺,天,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走過去,把振星的手合在他兩隻大手之間,只能夠傻兮兮地說:「好冷。」
「帶我去吃毛肚火鍋。」
「你能吃動物內臟嗎?」
「家母說我除卻炸彈,什麼都吃。」
「你想念她吧。」
「是,自我讀幼稚園起便記得她每天一早起來已經梳洗妥當,身上一股清香,準備送我往返學校,真了不起,隔了許久,才知道那清香叫「午夜飛行」。」
「那多好,她是職業婦女嗎?」
「她是一名寫作人,好像頗出名。」
「啊,多麼有趣,她是金庸嗎?」
振星瞪他一眼,「連我都知道金庸是位男士。」
「對不起對不起,伯母一定是另外一個人。」
兩個北美洲土生兒相視而笑。
「自幼我疲懶非常,有什麼不妥,就孵在家父懷中吃手指,我記得媽媽說:「這樣躲到幾時去,到出嫁那一日嗎」,所以幼時挺怕嫁人,覺得那是一個大限。」
「那麼不要結婚。」
振星一怔,歎口氣。
第六章
他倆邊談邊走,只見馬路旁推出熟食檔來。
兩人挑了一個麵攤子坐下,鄧維楠替她叫排骨湯麵。
那個時候,周振星已經知道,將來無論發展如何,她都不會忘記鄧維楠這三個字,鄧維楠這個人,以及今晚的排骨場面。
到八十歲都不會
振星自面中撈出一塊小東西來,「這是什麼?」
「這是茴香。」
振星把那兩顆香料抹乾淨,用手帕包起來,藏在口袋裡。
鄧維楠點點頭,「明天我來接你們。」
一看時間,已是凌晨三時。
振星不相信眼睛,時間大神專門開玩笑,平日時間哪有過得這麼快,一見人高興,就一小時作兩小時計,雙開,要多壞就有多壞。
送到酒店門口,他一直看到她進電梯才走。
他並不覺得累,他在盤算,怎麼樣趁週末去香港同她會合。
他沒有任何企圖,他只想見到她,那純是為他自己,見到她已是極大滿足。.
回到公寓,已經沒有休息時間,他沐一個浴,刮了鬍鬚,喝杯黑咖啡,天已經差不多亮了。
趁這段空檔入,他復了幾封公文,傳真到美國。
司機不久登門報到,鄧維楠披上外套,出門去接周家姐妹。
她倆準時在大堂等候。
這還是鄧維楠第一次見到真的鐵莉莎修女,只見她容貌清瞿,目光炯炯,他上前握手寒暄。
站在修女身後的是他的心上人周振星,只見她頭髮蓬鬆,並來不及更衣,神情好像一隻疲倦的小貓,在他眼中,她無論怎樣都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人,他就是喜歡她這樣不修邊幅。
振星向他笑笑,不知該說什麼,又覺還是什麼都不說的好。
她們上了車,往虹橋飛機場駛去。
振星在車上睡著了,微微張著嘴,似個孩子,累得不能再累,胡亂倒下算數。
鄧維楠願意照顧她一聲子,服侍她,看她臉色,聽她差遣,讓她使小性子……都是享受。
他想偷偷握一下她的手,可是有修女同車,實在不敢造次。
到了目的地,車子引擎一熄.振星就醒,她立刻下車去找行李。
可是司機與鄧維楠已把幾件行李提在手上。
臨分手那一刻振星走過去與他擁抱。
他長得高大,振星的臉理在他胸膛裡,他深深嗅她濃厚的秀髮,只一剎那振星已經放手。
修女在不遠之處等他們。
振星一言不發,與姐姐會合,走向海關。
她沒有回頭。
沒有必要,這一刻已深深印在她腦海。
修女到這個時候才開口:「不錯的男孩,英俊、有禮。」
振星問:「比起王沛中如何?」
「比王沛中成熟,更有內涵,生活經驗似較豐富.不過沛中毫無機心,很適合你。」
振星不語。
嬋新給她忠告:「變心不是不可行,不過要做得漂亮磊落,千萬要給對方留個面子。」
振星仍不出聲。
嬋新以為她內心交戰,十分為難,開不了口,轉頭一看,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
振星已經熟睡。
嬋新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倆踏出啟德機場海關,已經見到有人拉著橫額,上書「周振星小姐」。
振星迎上去。
那人說:「鄧維楠先生吩咐我們來接,車子在外頭等,酒店房間已經訂妥
這回連嬋新都頷首嘉許,如此周到服務真不簡單。
振星叮囑姐姐:「此乃九反之地,宜全神貫注。」
司機笑嘻嘻地說:「我叫阿文,這幾天負責接送,這是我車上電話號碼,請隨便吩咐。」
酒店在郊外,十分清靜。
振星一進房間就撥電話給家。
嬋新按住她的手,「千萬別提我的胃,謝謝。」
電話響了兩下就有人來接。
「媽媽,媽媽。」
振星一邊跳躍一邊叫,隨即嘀嘀咕咕說將起來。
嬋新在安樂椅上坐下,忽然想到她與母親最後一次對話,那時母親已經不行了,大家也知道她油盡燈枯,嬋新的電話撥到醫院,看護同病人說:「是你女兒打來,是周嬋新」,她接過話筒:「喂,喂,」已經什麼都聽不見,接著撇下話筒,看護好心,再度努力,「周小姐,再試一次好嗎?」再把電話交給病人,嬋新悲哀地默默等候,母親又「喂,喂」幾聲,終於大家都放棄。